2023年海棠 海賊王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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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海棠 海賊王模板
時間:2023-06-06 15:23:25     小編:zdf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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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海賊王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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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成是生活,做不成是小說。馬文遠(yuǎn)說。

馬文遠(yuǎn)一回身躺在床上,臉色很難看。難看也沒辦法,做不成就是做不成。王一半倚在另一張床上,長發(fā)遮住了大半個臉頰。王一露給馬文遠(yuǎn)看的半個臉是難過的、沮喪的;被頭發(fā)遮住的半個臉卻是欣喜的、如釋重負(fù)的。至少不用真槍實彈地干了。王一暗自咕嘟著。

做不成你來干嗎?馬文遠(yuǎn)詰問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難受。

我要不來你不又得說我不愛你。王一說。我也不知道它會這個時候來呀。王一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我要不來吧,你會說我故意搪塞你;我來了吧,你又這副臭德性。你以為我是什么?“雞”呀?王一真的自己把自己說惱了。反正怎么都不討好,我真還不如不來呢!還要看你的臉色!王一悻悻地穿上外套。

屋里空氣頓時稀薄起來,呼吸起來有些困難。王一伸手把窗簾扯開。

王一白了他一眼。愛信不信。不信拉倒。馬文遠(yuǎn)“霍”地從床上站了起來,裸露著的兩腿細(xì)削的像麻桿,中間黑蓬蓬一抖一抖地仿佛也在指責(zé)王一。那你干什么來啦!來了又不做!馬文遠(yuǎn)嚷出來后聲音又突然軟了,斜著身子握住王一的胳膊。那你給我摸摸。啊,我難受……王一一晃膀子甩掉他的手。不。給你摸了我難受。

那我怎么辦?我這么遠(yuǎn)來見你。馬文遠(yuǎn)像死尸一樣倒下去。我這么遠(yuǎn)跑來為什么?我有病啊。

誰知道呢?大概真的有病吧。王一冷冷地說。

從g城到f城有一千公里,馬文遠(yuǎn)和王一約會的s城正好是這兩個城市的中點。本來馬文遠(yuǎn)想到f城來,王一死活不答應(yīng)。這樣保險系數(shù)不大。王一說,我老公的狐朋狗友多著呢,我可不想讓他抓個現(xiàn)行。

那怎么辦?馬文遠(yuǎn)在電話那端問。王一拿著已經(jīng)被捂熱了的電話,捋著地圖上的鐵路線往下找。s城,對,就是它了。

呸,你真下流。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遮攔的,開口就是短兵相接。王一說,意淫也輪不到你啊。王一在視頻里見過馬文遠(yuǎn)。說不上好看,但也不讓人討厭,也就是中等姿色吧。對王一這樣已經(jīng)過了三十歲門檻的女人來說,男人好不好看也無所謂,但最少干凈、不能讓人生厭?,F(xiàn)在的豬狗交配還都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血統(tǒng)純的價錢就上翻呢,更不要說人了。情人嘛,至少要兩情相悅。如果一方心里不舒服,那個“情”字可就說不上了。但是王一還是給馬文遠(yuǎn)打了一個不低的分。怎么說呢?因為馬文遠(yuǎn)的文章。王一知道馬文遠(yuǎn)是個作家的。用馬文遠(yuǎn)的話說他是個寫字的,靠手里的一支筆吃飯。這讓王一很佩服,這年月吐口唾沫都能淹死仁詩人倆作家,靠手中筆吃飯的人屬于稀奇人士。沒見那些作家們個個餓得面黃肌瘦還自我感覺良好?馬文遠(yuǎn)謙虛地把自己的發(fā)表的小說給王一看。王一在報社工作,自然閱文無數(shù)。雖然新聞報道和文學(xué)作品相差很遠(yuǎn),但畢竟也是親戚關(guān)系,王一多少懂些??戳艘黄?,又看了一篇,馬文遠(yuǎn)漸漸在王一心里扎了根。

最打動王一的是在一次聊天中,馬文遠(yuǎn)寫道“無窮宮柳、無情畫舸、無根行客?!蓖跻汇读算叮瑳]想起來這是誰的詞,馬文遠(yuǎn)緊接著又寫道,“劉郎鬢如此,況桃花顏色?”王一人馬上就軟了,好像有什么突然擊中了她。她想起來這是晃補之的詞。少年的時候她也背過的,現(xiàn)在怎么都忘了呢?“劉郎鬢如此,況桃花顏色”。王一嘆了口氣,如今的“桃花顏色”怎堪一看?桃花早謝盡了。三十多歲奔四十的女人,正是不上不下尷尬的年齡。還沒完全拋開小女人的幻想,卻又上扯老下扯小過著日子,弄不好就早早的人老色衰。

桃花顏色。王一嘴里又念了一遍。王一一直覺得自己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怎么說呢?倒不是金錢上的緊巴巴。金錢上的緊巴巴是后天可以改造的。時間上的緊巴巴?上班、回家哪一樣都是在匆匆忙忙中完成。包括做愛,例行公事的無趣。如果連這都感覺不到快樂,那么還有什么樂趣可言。王一問過老公感覺怎么樣,老公皺著眉頭望了望她,以為她得了什么癔病。在王一居住的小城,這樣的話女人是問不出口的。王一感到郁悶。她上qq,也是想放放風(fēng)的意思。誰不知道qq上你可以扮演任何角色,說任何想說的話。王一明白,她感覺到的緊也絕非是時間上的緊,而是心理。生活的壓力以及一切未遂的心愿。

但是王一沒給馬文遠(yuǎn)說這些。她不想在馬文遠(yuǎn)面前表現(xiàn)得像個怨婦。王一知道馬文遠(yuǎn)不是能扛事的人。qq聊上的男人也就是圖個樂子,有誰肯為不相干的人背上沉重的包袱?招惹一個已經(jīng)不太年輕的女人如同招惹一條饑餓已久的蛇。夫妻尚且不能白頭到老。你更不可能指望一個想同你有一夜情的男人替你背負(fù)更多。彼時的歡娛只不過是逢場作的戲。

馬文遠(yuǎn)呢?在王一的眼里馬文遠(yuǎn)也是一條蛇,或者說也是一條饑餓已久的蛇。聊了這些時間的天,王一了解到馬文遠(yuǎn)在g城里當(dāng)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屬于那種說上上不去,說下下不來的閑官。實在閑得無聊才開始寫小說,且小有收獲。馬文遠(yuǎn)的小說多少都帶著自己的影子,而且大都帶著淡淡的憂傷。比如小說里的主人公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都喜歡唱戲喝茶,也都喜歡詩詞歌賦特清高等等。當(dāng)然也都有情有意。更重要的是這些小說的主人翁也大都不得志。王一判定馬文遠(yuǎn)的仕途也不怎么順暢。如果順暢也不會有今天的馬作家了。仕途順暢的人作的是報告,還是別人寫的。

單位里的那攤子破事還不就那么樣。馬文遠(yuǎn)給王一大吐苦水。我們算是什么,聽差的。馬文遠(yuǎn)說建德非吾土,淮揚憶舊游。自從畢業(yè)分配到他在的那個小城,他就沒喜歡過那里,時時有一種想要逃跑的愿望,但是能跑到哪里去。所有的生活對他而言實在乏善可陳。正如費翔在歌中唱的,我曾經(jīng)豪情萬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今天當(dāng)他不再年輕也無法做夢時,背上的只有一個簡易的背包。生活一點激情也沒有。馬文遠(yuǎn)顯得非常落寞。在潛意識里,就是想希望生活中發(fā)生點什么,跟昨天不一樣的什么。但到頭來總是失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一切都是昨日的翻版。每天早上出現(xiàn)在眼前的,都是同一個太陽。圓得單調(diào),亮得冗長。

所以你才想找點刺激?王一尖刻地說,給你的生活添點噱頭?

錯了錯了。馬文遠(yuǎn)發(fā)過來一個嚎陶大哭的哭臉。我找什么刺激也不會拿感情耍弄著玩,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年齡了。馬文遠(yuǎn)說,愿意聽我的故事嗎。

王一做了個洗耳恭聽的姿勢。

馬文遠(yuǎn)說,說起來真的一言難盡。我這可不是編的。從小到大我父母一直都不和。不是不和,而是天敵,死對頭。到目前為止,我印象中的童年沒有一個年是完全平靜沒有戰(zhàn)火的。過年也不例外。說不清有多少次我們兄妹都是在父母的撕打聲中從睡夢中驚醒,嚇得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或者嚎陶大哭。父愛肯定是有的,母愛也一點不少。但相對于長時間的不休的戰(zhàn)爭,這種父愛母愛的能量實在太低,就像海水里的一粒糖,淡得沒點感覺。

那為什么不離呢?王一問。與其在一起湊和,還不如離了呢。

馬文遠(yuǎn)又發(fā)了一個痛苦的表情。不是沒勸過。我上高中的時候,曾經(jīng)勸過父親和母親離婚算了。但是這也不是說算就算了的事。農(nóng)村的講究本來就多,更何況經(jīng)營一個婚姻原本就要付出諸多的代價。直到現(xiàn)在,父親母親的婚姻盡管是名存實亡,三年前我在老家見過母親一面,一直到現(xiàn)在母親仍在外面漂流。剛開始說跟基督教教友一起,后來打零工,現(xiàn)在又去了寧波。說完這些馬文遠(yuǎn)好半天沒有動靜。

過了好一會,馬文遠(yuǎn)才說剛開始的時候自己完全站在母親的立場上,痛恨父親。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看問題的角度客觀了一些。知道夫妻關(guān)系不好,不是簡單對錯的問題。兩個人肯定都有問題,都有責(zé)任。但誰錯的第一下,跟雞和蛋的先后順序一樣,要完全弄明白是不可能的,也沒有必要。但是該給的錢能給,該打的電話也能打,就是不能從感情上親近。還沒靠近他們,就感覺緊張,不自在。如同兩只刺猬過于親密,距離超過或者等于刺長。

這兩年父親獨自一人在家,白天跑車或者忙農(nóng)活,回去還得現(xiàn)弄飯,要多麻煩有多麻煩。因此一日三餐只能遵循一個基本原則,湊合。馬文遠(yuǎn)說當(dāng)時自己心如刀絞。這才是剛剛開始,他們的晚年生活,還長著呢。馬文遠(yuǎn)說我想想活得真沒有意思,一點意思也沒有,要不給自己換個活法,自己也快憋死了,馬文遠(yuǎn)說人家劉皂“無端更渡桑干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并非是非要回家不可,而他呢卻是想回家回不了。家對他永遠(yuǎn)都只是奢望。

王一心里也很難過。為馬文遠(yuǎn)。是啊,別人看到的都只是皮兒,一個人內(nèi)心的茍茍營營有誰知道?張愛玲說: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爬滿了虱子。現(xiàn)在不只是虱子,恐怕蛆蟲都有好幾代了。好在你還有一個溫暖的家。王一知道他有一個賢惠的妻子。馬文遠(yuǎn)的話里常帶出妻子的賢惠。王一想他在“賢慧”的妻子面前表現(xiàn)的肯定也非常的“忠誠”。王一笑了笑,勾引一個“忠誠”的丈夫多么刺激,多么有挑戰(zhàn)性。

呵呵。馬文遠(yuǎn)在那頭干笑了兩聲。是啊。妻子的賢惠是有目共睹的。馬文遠(yuǎn)說當(dāng)初他剛剛豪情滿懷地走出校門,原以為從此就要平步青云,不料卻最終要在小縣城里的基層單位棲身;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讓他無比的失落,正好也需要一個堡壘暫時為精神遮風(fēng)擋雨療傷止痛,所以別人一介紹他也就答應(yīng)了。但在潛意識里,他一直沒把她真正當(dāng)成女朋友,從來沒有設(shè)想過將自己的未來與她聯(lián)系在一起。馬文遠(yuǎn)說我簽字的時候,右手一直在發(fā)抖。比高考答卷都緊張。

馬文遠(yuǎn)又說,說句你不信的話,我常常想不起她長得什么樣……

王一忽然想起,自己有的時候也想不起老公長的啥模樣。人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人世的理想真的難與天命相違抗。有的女人無奈地嫁雞卻不小心騎上了一條龍,有的一心攀龍附鳳卻偏揀了條蟲。

王一好半天沒說話,然后悄悄地下線了。王一心里有種疼的感覺。她有點同情可憐起這個沒見過面的男人來。無疑,這個男人尋找的不僅僅是刺激,或者他需要的更是安慰,母性的安慰。王一在那一刻有些沖動,她想把這個男人攬到懷里,讓他哭上一場。如果他有淚的話。

王一決定去赴約。王一絕不是個古板的女人。以王一的浪漫,她的愛情是應(yīng)具有穿越時空的奇遇性,是“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眼前一亮,是要懸念叢生的。

在這之前馬文遠(yuǎn)設(shè)計了許多約會的時間地點,甚至把暗號都約好了。王一也是。這畢竟是一個全新的游戲。王一幻想著馬文遠(yuǎn)高高大大的,不像小馬哥最少也得像陳道明吧?即使是再丑點和王志文一樣也行。即使是不能放在陽光下曝曬的暖昧,女人衡量男人的標(biāo)準(zhǔn)也依然沒有改變,甚至還有些苛刻。王一就是這樣,寧缺勿濫。王一想,男人風(fēng)流點不是毛病,起碼說明他擁有除養(yǎng)家糊口之外的財力和智力。

馬文遠(yuǎn)在qq里不厭其煩地說我愛你。王一總是哈哈一笑。她不會相信如此輕易說出口的“愛”字。王一甚至不否認(rèn)自己想從這“愛情”里得到些什么,可是又能得到什么呢?男歡女愛本來就是一場必散的筵席,只求個輕松快活。況且,男人過了不惑之處,在生理和心理上都處于復(fù)雜的階段,他們比誰都知道天長地久是什么玩藝,誰敢苛求。對這次未成行的約會。王一一開始就抱著忐忑的心理。去赴約,這是肯定的。

但是都沒能成行。不是馬文遠(yuǎn)有事就是王一不方便。其中王一心情不好用身上不方便還推了一次。最后馬文遠(yuǎn)下了最后通碟。就下個月的十號吧,星期六。來不來你看著辦。我在那里等你。

馬文遠(yuǎn)在qq里顯得傷心欲絕。你就真的不想見我嗎?我想你。我愛你!真的……我們可以什么都不做,就這么靜靜地抱著你也行……馬文遠(yuǎn)純潔得像個中學(xué)生。

王一在這頭“嘿嘿她冷笑。她心里鏡兒一樣的明。這就是男人,說的比誰都純潔,干的比誰都下作。什么都不做?可能嗎?想的都快瘋了,不生吞活剝才怪。對著那些熱辣辣的話,王一既興奮又好笑,臉紅紅的艷若桃花。哪個女人不想聽好聽的?別管她是十八還是八十。要知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是亙古不破的真理。

就這么說定了,我等你,在這之前我不會再給你通話了。88,再見。

馬文遠(yuǎn)行啊,十來天里果然沒給王一打一個電話留一個短信,qq上的企鵝頭也始終是灰灰的安靜地呆在那兒。王一倒是有些沉不住氣了。真的生氣了?不會吧。這么多天的談話讓他們惺惺相惜物憐同類的熱情濃縮下來,像周圍空氣中的香味,無處不在但又不可捉摸,無法把握。那就見他一面。

王一給他發(fā)了一個短信。醉倒何妨花間臥,可(無)須紅袖來扶君(我)?王一把張掄的《蝶戀花》改了兩個字。

馬文遠(yuǎn)立刻回了一條短信。海棠依舊。

海棠依舊,海棠依舊。王一喃喃地念著,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

王一還沒上車就覺著身上來了。媽的,什么時候來不好,偏偏要這個時候來。王一很掃興。但是馬文遠(yuǎn)的短信一個接著一個。來了嗎?上車了嗎?預(yù)計幾點到……王一想象得出馬文遠(yuǎn)興奮的樣子。去就去吧。王一嘆了口氣。王一知道每次身上都先來這么一點點,歇一天后才會大批量地來。也就是說并不影響什么,當(dāng)然包括做愛。王一的身體又重新飽滿起來,一副蓄勢待發(fā)的樣子。

一路的顛簸自然不用說??斓絪城時王一閉上眼睛。馬文遠(yuǎn)在她的腦海里混沌起來。只有一個簡單的輪廓,看不清眉眼。這會不會是個錯誤呢?王一連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剛一下車,王一的胳膊就被一個人拉住了。是他,馬文遠(yuǎn)。模樣和視頻鏡頭里的一樣。只是要小一號,猥瑣一些。個子和自己差不多。穿著杰弗雷的休閑裝,看上去像個大學(xué)生。王一心里嘀咕了一下。你怎么這么顯小。王一有點失望。馬文遠(yuǎn)離自己想象的差距太遠(yuǎn)了。女人都是情緒化的動物,事情不像她預(yù)期想象的那樣,心理頓時就黯淡下來。王一以為揀的西瓜,沒想到卻是粒芝麻。

你來了我真高興。馬文遠(yuǎn)把王一攬在自己懷里,護著她往外走。這讓王一感到稍稍舒服沒有扭頭就走。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并排和王一坐著,馬文遠(yuǎn)把王一的手合在自己冰涼的掌心里,看寶一樣盯著她。還好,王一看著他修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心想,人還算干凈。但是失望還是徘徊在她的心頭。

已經(jīng)過了吃飯的時間,賓館里冷冷清清。馬文遠(yuǎn)跑到飯廳里張羅著飯菜,嘴里問王一餓壞了吧。王一搖了搖頭,馬文遠(yuǎn)盯著她的眼睛,熱情地說我愛你。真的,我愛你王一。王一笑了笑。王一知道,在飯廳里說過“我愛你”后,回到房間就要說“我要你”了??吹贸鰜恚R文遠(yuǎn)對自己還是滿意的。

喝點酒吧。馬文遠(yuǎn)說,喝點酒暖暖身子。天冷。王一堅決不喝,王一想清醒地看看馬文遠(yuǎn)怎么做。因為心情的緣故,這頓飯吃的冷冷清清。馬文遠(yuǎn)的興致勃勃絲毫提不起王一的半點情緒。

果然,進了房間,不等王一收拾好東西,馬文遠(yuǎn)就撲了過來。我要你,給我吧。馬文遠(yuǎn)說。王一事先設(shè)想的那些做愛的“前奏”根本沒有,上來就要真槍實彈地干。還是個作家呢!一點都不浪漫。王一的情緒頓時壞到了極點。原本來時的那腔憐愛全部不翼而飛。做愛這種事對于女人來說,總需要些花前月下的呢喃,沒培養(yǎng)好情緒就要提槍上陣,會讓女人有一種被侮辱被輕視的感覺。王一就特別反感。你不要這么惡心好不好,好像我們來就是為了做這事似的。

王一推開馬文遠(yuǎn)說,我身上來了。真的,不騙你,我真的不方便。

馬文遠(yuǎn)愕然。馬文遠(yuǎn)說什么也不相信。惡心?王一現(xiàn)在在他的眼里遠(yuǎn)沒有剛看到的時候養(yǎng)眼。三十露頭的女人,有的是少婦的豐腴和性感。若是扭捏作態(tài),只會讓人有“老黃瓜刷綠漆——裝嫩”的感覺。馬文遠(yuǎn)沒有得到完美的性愛,心里有一種被梗住了的感覺。是的,性愛這事一旦不完美,就會變得惡心。是他讓她惡心了?以至于她的身體她的思維都在排斥他。馬文遠(yuǎn)泄氣了。

不隨人意時,人的心非常敏感而嬌弱。絕望得不到善待,便會生恨。在王一的眼里,馬文遠(yuǎn)是恨她的。

王一在衛(wèi)生間里看著稍稍染紅了的衛(wèi)生巾,突然又想起了李清照的那首詞。海棠依舊,應(yīng)是綠肥紅瘦。

責(zé)任編輯/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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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海賊王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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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早晨,我漫步在羊腸小路上,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不少美麗的花朵,其中最惹人喜愛的便是海棠花了。

“淡淡微紅色不深,依依偏得似春心?!痹娎镎f的不假。那一簇簇海棠花姿態(tài)各異,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已經(jīng)盛開,一個個爭奇斗艷,令欣賞它們的人贊不絕口。

先瞧瞧花骨朵,鮮嫩的花苞稍帶玫紅,又透著些許粉紅,是否像生著悶氣憋紅了臉的孩子?再瞧一瞧即將綻放的花朵,深深的紅和如雪般的白擠在一塊兒。這么一看,它還真像是喜怒無常的孩子:一會兒噘著嘴,紅著臉;一會兒又一臉煞白地瞪著你。想到這兒,我不由得笑出了聲。最讓我驚訝的是那盛開的花朵,花瓣的顏色柔和極了,似乎有一種淡淡的粉和純純的白滲透出來。

幾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在花瓣上滾動,好似一位美麗的姑娘在流著眼淚。當(dāng)明亮的陽光照耀著盛開的海棠花,它又宛若一位披著粉紅絲綢下凡的仙女。

沿著羊腸小路回到家中,一陣陣幽香仍然蕩漾在心中。海棠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它既不像牡丹那樣艷麗,也不像櫻花那樣小巧玲瓏,而是落落大方、溫文爾雅,給人一種大家閨秀的感覺。

如此美麗的海棠,讓歷代文人墨客也牽掛在心。宋代李清照的海棠情結(jié)尤為濃烈。她清麗的詞句中多次出現(xiàn)海棠的倩影。“風(fēng)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笨吹斤L(fēng)已停歇,她在閨房之中就知道窗外海棠樹下已是落花遍地。另一個“雨疏風(fēng)驟”后的清晨,雖然濃睡之后,宿醉猶在,她卻能告訴正在卷起門簾,“卻道海棠依舊”的侍女:“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這位一生漂泊的才女深深地知道,海棠開后,正是傷春時節(jié)。

這讓人牽腸掛肚的海棠花!

點評

對海棠之愛,是文章的點睛之處,也使文章增添了雅趣。

(指導(dǎo)教師:沈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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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海賊王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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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開始,海棠就知道他是有家室的。

襯衫干凈整齊,西裝頭,小肚腩,背部渾厚有肉,半框眼鏡后,一雙輕微浮腫的眼睛——怕是鸞鳳纏綿需索無度導(dǎo)致的腎虛吧。

反正,這是一個生活穩(wěn)定有人伺候的男人。

未婚男子的身上盤桓的青澀氣息和慌里慌張,他沒有。

只有婚姻,有度有節(jié)的婚姻才能養(yǎng)出這樣的男人的體格和氣質(zhì)。

未婚男子,不管如何穿山渡水千帆過盡,始終是男孩。

“在干嗎呢?”他微信。

“查房。”

海棠拍了一張病房的照片發(fā)過去。

眼科醫(yī)院,少血腥惡病,相比于別的綜合醫(yī)院,簡單干凈得多。

冬天一來,病房大多空著。

335房是唯一一個住滿人的。

一個六十歲的退休老太和她的女兒女婿。

三張小床之間,兩個床頭柜,擺滿了東西。水果、手機充電器、吹風(fēng)筒,以及幾支蒙牛優(yōu)酸乳。

小夫妻三十出頭。

女婿很體貼,買早餐、午飯、水果,陪老太太做各項檢查。上午十點,做女兒的要么還在賴床,要么在慢吞吞地化妝。

女人就這樣,仗著有人寵,有風(fēng)使盡艃。有誰天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呢?不過是無人可靠,凡事自己來,日久天長,不風(fēng)火也不行了而已。

“媽,您要不要喝點酸奶?”男人問老太。

老太朝海棠投來詢問的眼光。

“謝謝宋醫(yī)生啊,辛苦了?!迸鰧L狞c頭致意。

愛屋及烏吧。否則,哪個男人會如此殷勤地伺候起丈母娘來?

手機一振,微信來了——

“病房很熱鬧啊。”后面綴了個紅唇表情。

“是。三張床都住滿了。女兒女婿陪老太太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海棠用的是陳述句,表面上不咸不淡,事實上卻說得詳細(xì)。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如此詳細(xì)。

手機又振了,是個表情圖,一個簡筆畫小人兒,雙手舉著一個愛心,愛心里幾個字:寶貝,我想你了。

這是他的慣用圖片。

事實上,他從未這么說過,也從未喊過她的名字或是別的。

連昵稱也沒有。

叫老婆?不。他不會那么蠢,蠢到給她不該有的希望和暗示。

叫寶貝?也不對。說不定那是他老婆的專寵。

直呼其名又顯得生分。

索性省了。

再親密,再你儂我儂耳鬢廝磨,在稱呼上也不過是“你”“我”而已。

換作從前,海棠會回復(fù):我也想你。

但是那天,海棠沒有。

“腸粉吧?!崩咸f。

女婿爽利地出門了。一個“寶寶”就把男人哄得屁顛屁顛鞍前馬后。

——換作我媽躺在這里,他會來嗎?

永遠(yuǎn),不會——海棠心知肚明。

只有蠢貨才會對無望的事情滿懷希望。

刪掉對話框,把手機塞回白大褂的口袋里。

口袋大,手機一墜到底。

空空蕩蕩。一如人生。

海棠二十八歲。是大家關(guān)心的剩女。

不少人明面上是關(guān)心,實際上是八卦。

楊梅和海棠,當(dāng)然不是“咱”。

楊梅所到之處向來熱鬧,男人們圍著她團團轉(zhuǎn),像蜜蜂圍著花兒一樣??伤鳎琅饲啻阂资艑毜稌希趤y花漸欲迷人眼之際,狠下心來找定一個男人,過起了善男信女的生活。

海棠很少異性緣。二十出頭那一年,天橋上算命的大胡子握住海棠的手,說:“感情線短,桃花弱,晚婚命格。還有一句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大胡子神色凝重,略有遲疑。

“盡管說吧,師傅。”

不過糊口罷了,果真有道破天機的能耐,怕也不會在這天橋上風(fēng)吹日曬騙飯吃吧?姑且聽之好了,海棠想。

“雙鳥離飛之相,恐情路坎坷啊?!?/p>

嗨,坎坷就坎坷吧。來世為人,誰又能一帆風(fēng)順呢。那時的海棠年輕氣盛,無所畏懼。

后來海棠再特意去了幾次天橋,卻再沒見到算命的大胡子。茫茫人生,聚散皆無常,算得了別人命的人往往算不了自己。

“還是找個人吧,也別眼界太高啦,好歹冬天有人暖被窩,來大姨媽有人遞水送藥,下雨打雷有人抱一抱,碰上個蟑螂老鼠也有人出馬消滅,至于換燈修馬桶這類事情連物業(yè)服務(wù)都省了——全是男人一手搞定?!睏蠲放紶栆矔D(zhuǎn)換話風(fēng),和別人一樣一口咬定海棠是因為心高氣傲才導(dǎo)致的孤身一人。

海棠不是孤身一人,卻和孤身一人沒什么區(qū)別。認(rèn)識數(shù)年,一年十二個月,見他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偶爾頭疼腦熱,卻依然形單影只,自己料理自己。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yuǎn)孤獨——誰的詩句?記不清了。反正獨來獨往慣了。

可有時候海棠覺得這樣也不賴。見慣了在婚姻里煙熏火燎是非不斷的人,反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清凈。

一朝嫁作他人婦,終日柴米油鹽醬醋茶里泡著,如何能夠逃出生天?只好認(rèn)真庸俗下去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何苦左奔右突執(zhí)于前程?何況這前程于一個女人而言,不過是一日三餐相夫教子罷了。

像父母一樣又如何?都是文學(xué)教授,算是才子佳人珠聯(lián)璧合,大半輩子下來,卻依然烽火連天爭戰(zhàn)不止。

“我是瞎了眼才看上你!”

“我他媽的才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霉!”

兩個文學(xué)教授吵起架來一點都不文雅,和村夫野婦毫無二致。若硬要找出差別來,那就是媽媽自殺前好歹還會留下遺書。

那一年,海棠十歲,哥哥海岸十四歲。

再后來的事,海棠忘了。海棠只記得一個人的身體里原來有那么多的血——媽媽割腕自殺。好在那天海棠發(fā)燒,請了病假提前回家,然后,媽媽被救了回來。

連死都肯,卻不肯活。

至于爸爸,胡子拉碴,頭發(fā)凌亂,眼窩深深塌陷,像一棵遭了臺風(fēng)的老樹。

海棠不知道該同情誰。

媽媽撿回一條命之后,父母的交鋒變得少了,氣氛卻很壓抑。每個人都小心翼翼,避免踩雷。

后來的事,海棠忘了,只是她很早就知道——所謂日久天長,不過是忍罷了。把自己忍老,孩子忍大,把理想、激情、海闊天空,忍成日復(fù)一日的死水微瀾。

忍是什么?心頭上一把刀。

一把刀戳到心尖上,很多東西就滅了。

滅了之后,只剩生活。

也只有滅了之后,才能夠生活。

有些事情,無須別人教育,你自己就突然懂了。

然而世上的事永遠(yuǎn)如此:懂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勞燕分飛的人再多,也不妨礙每天都有人喜結(jié)連理。說到底,一生太長了,長得只能用很多的俗氣、煙火氣才能填滿。

一個女人,有男人,有兒女,就是圓滿——誰管它真假呢。假戲真做,做著做著,就習(xí)慣了。

婚嫁一事,小姨比媽媽盯得緊。小姨知道,有些話,做父母的不好開口。即便開了口,也總是不得要領(lǐng)難抵主題。即便得了要領(lǐng)抵了主題,海棠也不見得真聽得進去。

小姨是知道海棠的。

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都是女人,何苦如此殘忍?

燈光下,媽媽頭上新長出的一截白發(fā)格外刺眼,染發(fā)的速度已趕不上長白的速度了,黑白兩色,在她頭上竟分出了楚河漢界。

其實媽媽也沒說什么過分的話,只是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誰誰誰的兒子從國外回來,人不錯,家教也好,可以見一見。

見海棠不應(yīng),她好久才冒出一句:

“廣撒網(wǎng),總能網(wǎng)到魚吧?”

海棠終于忍不住爆笑起來:“不愧是文學(xué)教授?!?/p>

“你別笑,話糙理不糙?!?/p>

“爸去哪兒了?”

“嗨,還不是那幫子詩友!寫來寫去都是些屁話!”

“媽,你年輕時不也寫過詩嗎?”

“誰年輕時不寫詩啊?”媽媽沒好氣地瞥了海棠一眼。

寫詩的媽媽想必也曾斑斕過吧——海棠想——可到底是枯了。

無數(shù)個夜里,海棠值完班回家,見客廳的電視開著,媽媽坐在沙發(fā)上,瞌睡打得前傾后仰。

海棠上前輕輕地拍了拍她:“媽,進屋睡吧?!?/p>

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盡是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好久才緩過神來說:“你也快去洗洗睡吧?!闭f完,轉(zhuǎn)身進屋了。

萬籟俱寂。

爸爸在房里鼾聲如雷。

海棠的心一陣苦澀。為媽媽,也為爸爸。兩個廝守了一輩子的人,真正擁有過對方嗎?也許曾有過,可卻變得如此荒涼。

其實海棠算是挺順服的一個女孩兒,七大姑八大姨介紹的人,都去相了,最終卻還是不了了之。

一來二去,親朋好友也就懶得再張羅了?!安蛔鲋胁蛔霰#蛔雒狡湃谩?,何苦操些不相干的心。

至于父母,也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古板,知道人生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

再不濟,也不能把余生用來搭伙過日子吧?

文學(xué)教授自有文學(xué)教授的思維。

蕓蕓眾生,各有各的苦。終究都要塵歸塵土歸土,又何苦非要分出個是非黑白陰晴圓缺?橫豎都錯,也都對,還是聽天由命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管她了。至于哥哥,他們更是不管。男人從來就沒有晚的時候。

年歲交替,春去秋來,天地漸老。

海棠晨起對著鏡子梳頭,偶有恍惚——從前笑,燦若桃花,臉上不見半點褶皺,現(xiàn)在魚尾紋出來了,法令紋深得如刀刻一般,好久都彈不回來。從前胸部波瀾壯闊,挺括渾圓得像個氣球,發(fā)育時為了躲避男生的目光,海棠還故意穿一種扁平內(nèi)衣,發(fā)了狠勁抑其生猛態(tài)勢,現(xiàn)在呢?就是穿豐胸內(nèi)衣也攏不到一塊兒了。至于頭發(fā),更是日日掉一大把,逐漸稀薄。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啊,杜甫說的是長江,不是人。人只會蕭蕭下,而不會滾滾來。就是長江也怕是有盡的時候吧。

區(qū)區(qū)肉身怎熬得過悠悠歲月?再遲,就真要孤獨終老了。

轉(zhuǎn)眼三十歲。

“再見一次吧,見了這個還不合適,以后小姨都不說你了?!睊祀娫捴H,小姨輕嘆一口氣。

海棠爽快應(yīng)承。她從未拒絕過小姨。小姨每次輕輕嘆出的那口氣都會讓海棠心里一緊,生出莫名的虧欠感——小姨一直未嫁,五十多了,還是孑然一身。

不用猜,是為了男人。

“情愛之事,要么你負(fù)我,要么我負(fù)你。不在合適之時一拍即合,就只好一拍兩散、各奔東西了??蛇@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怕是這樣吧——拍不能合,散而未盡?!毙∫贪l(fā)來微信,“不要學(xué)小姨,小姨太執(zhí),執(zhí)則苦?!毙∫淌亲骷?,微信發(fā)得像寫文章。

檸檬市,上島咖啡。門口在修地鐵。鐵皮墻圍得七彎八繞。挖掘機轟隆隆的,路面已是體無完膚,齜牙咧嘴。

這個城市的建設(shè)似乎從未完成過。隔三岔五大興土木,煙塵滾滾,永無止境。

有那么一瞬,她覺得厭倦,厭倦它的傳奇,厭倦它的蠱惑人心,厭倦它的瞬息萬變狐蹤魅影。

她厭倦人來人往中,那一雙雙千差萬別卻質(zhì)地相同的眼睛——同樣有淚腺、角膜、瞳孔、虹膜,同樣充滿野心和欲望——是的,她見過太多的眼睛了。

眼睛里有一個人所有的秘密——這是剛出道時,師傅教她的。師傅姓曾,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他說,要尊重秘密,因為秘密拓寬了生命的維度。老頭死于心梗,在一個正常的工作日里毫無征兆地倒地不起。自此之后,這世上再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教過海棠什么刻骨銘心的東西。老頭死后,有個老太太到醫(yī)院來,盯著他的照片老淚縱橫——不是他太太。他太太的白內(nèi)障也是在他們醫(yī)院做的,海棠認(rèn)得她。老太太大概就是師傅的秘密吧。海棠看著老太太的背影,有些難過:總有些人注定要擔(dān)著自己的秘密熬過這一生。

繞過坑坑洼洼、污泥垢水之后,高高的樓梯迎面而來。

咖啡館在二樓。

一樓是個英語教育機構(gòu),門庭寥落,燈光晦暗,陰氣逼人,鬼屋一般。玻璃上貼滿了各種夸張的海報,中間的大海報上站著一個洋人,容光煥發(fā),豎著大拇指,做著只要掌握一門外語就能讓你的人生抵達巔峰的強烈暗示。

如果學(xué)個外語就能飛黃騰達,為何街上盡是蟻族?海棠不禁嘴角微揚,心生嘲諷。

進了咖啡館,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窗外,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上島和大多數(shù)咖啡廳一樣平庸。桌椅、吧臺、地板,通通規(guī)矩老實,一眼看到盡頭,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唯一的特色是,墻上零星地掛了幾幅凡高的畫作。《向日葵》《星夜》以及他的自畫像系列。大概是從大芬油畫村買的。贗品。如同愛情。真跡稀少,贗品卻人人可得。

服務(wù)生送來一杯檸檬水。檸檬片蔫蔫地沉在杯底,果肉四散,一副貧薄殘敗之相,肯定不是新切的。店大欺客,連一個檸檬都要省,品牌再大,名聲再旺,亦怕是長久不了。

環(huán)顧四周,大多數(shù)位子都空著,加上午后的漫漫茫茫,讓人低落莫名。

幾個身著工衣的服務(wù)員在吧臺后交頭接耳,悄聲打鬧——

“我說你那么好死?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哪里,我對天發(fā)誓,我… …”

女主管一臉滅絕師太的神情,嚇得兩個小年輕瞬間僵了臉。

海棠看了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她從不遲到。小時候,媽媽是這么訓(xùn)誡她和哥哥的:“記住了,只有低等動物才會不認(rèn)得時間。你們是人,是人就得恪守時間。”媽媽說這話的時候,爸爸在一旁直搖頭。媽媽見了,隨手抓來桌上的一本書朝爸爸扔了過去。爸爸大手一揮,騰空一躍,居然接住了。兄妹倆眼見父母二人如同高手過招,武藝不凡,嚇得大氣不敢出。后來怎么收場的,忘了??墒鞘貢r的訓(xùn)誡卻生生地刻到了骨子里。海棠和哥哥,都以遲到為恥。媽媽成功了。

十分鐘后,人到了。

剛進門那一刻,海棠就知道是他——平頭,緊致的淡藍色襯衫,窄腳牛仔褲,駝色沙漠靴。手上提著一個雙肩包,與鞋子同一色系。一看就知道里頭裝著筆記本電腦。他有些靦腆地朝海棠笑了笑??諝庵惺庍^一陣古龍香水味。胡子刮得很干凈,牙齒很白——不抽煙的男人,海棠想。他坐了下來,雙手十指交叉互握著,指甲蓋文氣安靜,皮膚很白,手背上不見半根體毛。干干凈凈的模樣。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他道歉。厚厚的鏡片背后,是一雙不知該放到哪里才好的眼睛,有微微的慌亂,亦有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云淡風(fēng)輕。

“是我早到而已?!焙L男α诵?,看了看表,“還有五分鐘才到我們約定的時間呢?!焙L南乱庾R地拉高了衣領(lǐng),后悔不該聽楊梅的話,穿了這身緊身v領(lǐng)魚尾裙。要知道,她的內(nèi)衣是e罩杯啊,一般人達到c或者d就飽滿如球了,e罩杯的胸是不適合穿太緊身的衣服的,否則看起來居心叵測。但她還是鬼使神差地穿了。出門時她還專門給楊梅拍了一張照片發(fā)過去,楊梅只管夸張地大呼小叫,說這輩子,從沒見她這么好看。她信了??涩F(xiàn)在她后悔了,她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掉份兒,以為她想要靠姿色來換取一場廉價的婚嫁。

見海棠拉衣領(lǐng),“計算機”從背包里拿出一件薄薄的風(fēng)衣,問海棠是否需要披上。

“你別嫌棄啊,可能有我的體味??煽偤眠^著涼感冒呀?!彼ξ卣f。

海棠沒有拒絕,笑了笑,調(diào)侃他說:“訓(xùn)練有素、輕車熟路啊?!?/p>

兩人同時大笑。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真好,彬彬有禮謙謙君子。年久日深之后,積怨也難免深了?,嵤履ト?,終將磨滅彼此的耐心和好脾氣。父母就是一例。他們?nèi)粑唇Y(jié)合,指不定才子還是才子,佳人仍是佳人。幾十年的婚姻,上半場雞飛狗跳,下半場漠不關(guān)心,上下場加起來,人生就差不多過完了。

咖啡、松餅和水果沙拉端了上來,是“滅絕師太”親自送來的。

“二位其實可以點兩份牛扒,我們這里的黑椒牛扒做得百分百正點,檸檬市找不出第二家來。”“滅絕師太”滿臉賠笑,和剛才訓(xùn)斥小情侶的樣子判若兩人。

“暫時不用,我想先喝咖啡,回頭再說吧?!焙L恼f。

“那就聽女士的吧?!薄坝嬎銠C”朝“滅絕師太”微笑示意,聲音溫和磁性。

近年來,海棠迷上咖啡。從前她喝茶,正山小種、金駿眉、滇紅,乃至立頓紅茶包喝了個遍。后來發(fā)現(xiàn)茶垢污牙,遂改弦更張,喝咖啡去了。所有的意式咖啡,乃至雀巢的速溶咖啡,海棠都喝過了。她喜歡咖啡的厚重,喝了咖啡,就連小便都是熱騰騰的咖啡味。

“在我上班的醫(yī)院附近,有個很別致的地方,是個書吧,叫‘麥哲倫,和航海家麥哲倫同名。我偶爾會去那里晃一晃,喝杯船長咖啡。以后有機會帶你去?!毕嘤H總是尷尬的,氣氛太僵不好,突然太熱烈,亦顯得奇怪,扯點別的話題能讓大家都自在些,海棠想。

“你找的是結(jié)婚對象還是戀愛對象?” 他打斷了她。眼睛同時死死勾住她:大波浪卷發(fā),潤澤得讓人想伸手碰觸,彎彎的柳葉眉,眼如小鹿,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左臉頰一個深深的酒窩。前胸跌宕起伏,脹鼓鼓的,近距離的時候,男人不免心猿意馬。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穿上白大褂時到底是什么樣子?她不刻板,至少沒有一般醫(yī)生的刻板,她甚至對自己的美不自知。她人是坐在這里,可似乎有某一部分,在很遠(yuǎn)的地方,難以企及。

“有區(qū)別嗎?”海棠的右眉揚了起來。每每生氣,她的右眉就會不由自主地?fù)P起。

——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我宋海棠非嫁不可?既然如此,單刀赴會、刪繁就簡,誰也不必對誰客氣了。

他像個首次登臺的雛兒,好不容易鉚足勁兒一口氣背完了所有的臺詞。

海棠的眉毛落下來了,忍不住撲哧一笑:“你連名字都沒告訴我呢,我只知道你的微信名叫——計算機?!?他太急了。比她還急。興許是情海沉浮,倦了,只想找個人草草了事。關(guān)鍵是,他竟敢如此直白,連彎都不轉(zhuǎn)。

“不土呀,《西廂記》里的男主角也叫張生呢。”海棠有意打趣一番,覺得眼前這個“計算機”憨實可愛。

張生先是一愣,接著,雙眼牢牢地黏住海棠,再次漲紅了臉。這個女人真好看啊,像誰呢?像年輕時的陳紅,在《大明宮詞》里演太平公主的陳紅。她似乎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又泰然自若,似乎沒有什么事物能破壞她的完整,以及自給自足。他有些不知所措,以及飄忽。他從未有過這種感受。

海棠卻心里一沉——竟不知《西廂記》。

轉(zhuǎn)念一想:知道又如何呢?

文學(xué)只會讓人徒增傷感空余恨。

酒囊飯袋挺好,活得簡單所以快樂。

《西廂記》。

海棠想起他。那個給她講《西廂記》的人。確切地說,他是給臺下所有的觀眾講。講的人入戲,聽的人癡迷。大屏幕上,是他的大大的正裝照及長長的履歷。

講座結(jié)束后,一群人圍著他。儼然信徒。信徒們圍著他要簽名和合影。

春風(fēng)得意、頭銜傍身的男人,誰不逢迎相交?他西裝革履,脖子上打著寶藍色斜紋領(lǐng)帶,三七分的西裝頭梳得順滑嚴(yán)謹(jǐn),眼里流轉(zhuǎn)著寬容大度的笑意。那是成功者才會有的寬容大度。一般文人,窮酸氣盛,倜儻氣少,他不一樣。他不是一般文人,除了作家、學(xué)者的頭銜之外,他還是檸檬市宣傳部副部長,手握實權(quán)加上多年歷練,氣場自是渾然天成。

人群黑壓壓的,他當(dāng)然看不見她——一個眼科醫(yī)院上班的小醫(yī)生,資歷浮淺,那么不起眼,那么可有可無。

若不是后來他到她的醫(yī)院去做視網(wǎng)膜修補手術(shù),若不是她主動告訴他自己是他的聽眾之一,若不是他們彼此加了微信,若不是她后來再去聽他講《紅樓夢》,他們肯定就此消散在茫茫人海,再無交集。

可到底,他們還是糾葛上了,說不清道不明地糾葛上了。

“昨晚夢見你了?!?/p>

“夢見我什么呀?”

“你想我夢見你什么呢?”

“壞人!”

“我什么都沒說怎么就成了壞人呢?”

… …

久經(jīng)江湖的他調(diào)情技術(shù)游刃有余、手到擒來。

一來二去,越走越近。哪天沒有他的信息,海棠就覺得空落落的。他們聊詩詞歌賦,談?wù)軐W(xué)和宗教,還有好萊塢電影。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理想,是的——理想——那本已在蠅營狗茍的生活中化作煙塵的理想。他們在對方身上重新找到失落已久的生活的動力。如同死了很久的人,突然又活過來了。

海棠的心咚咚地跳了起來。從未有人用這樣的詞形容過她,既羞慚又欣喜?!坝任铩?,多曖昧的詞啊。

再后來,他吻了她。蓄謀已久而又意亂情迷。終于不再是形而上,一切都在慢慢地墜落。墜入云霧中,落入凡塵里。

夜色漸濃,咖啡廳出來,兩人到了他的車上。海棠那天沒開車出門。

他的本田奧德賽,車身長,寬敞,低調(diào)而實用。

四目相對。箭在弦上。要不要更進一步呢?都是成年人,都知道進又如何,退又如何。

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頓了幾秒,最后,做了取舍:“我送你回去吧?!?/p>

再意亂情迷,男人也會掂量。

新歡是歧路,舊愛是歸途。新歡是一時興起,舊愛是年久月深。世人皆知喜新厭舊,卻不知新只是一時沖動,舊才是難分難舍。

這時候還能說出送女人回去的男人,一定有人在等他回家——海棠想。海棠既失落又有幾分敬佩——他不是沒克制過。

說到底,人亦是現(xiàn)實的??酥浦皇瞧渲幸环矫娑眩硪环矫媸撬€不夠有把握,他還不夠了解海棠,所以無法預(yù)估事情發(fā)生之后的代價。凡事都有代價,大小而已。人到中年,事業(yè)如日中天,若為三幾風(fēng)流而毀了前程,劃不來。何況,家里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萬一招惹了難纏的主兒,場面難看不說,還不好收拾。

他把海棠送到家樓下,車子掉頭后絕塵而去。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朝他微笑揮手的這個女人,就在那一刻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恨他吻她。

女人是可以隨便吻的嗎?人家一吻定情,他是一吻即別。

“一見面就吻我,就不怕我愛上你、賴著你?”認(rèn)識很久很久之后,海棠問他。

他盯著她,笑而不答。眼鏡蒙了一層霧氣。鼻子很秀氣地翹著。眉目間充滿睿智和魅力。他笑起來時候,右臉有個淺淺的小酒窩,身上有一股干凈的書生氣。男人四十,渾身都是故事,又好看又豐富,知冷知熱。

這樣的男人,海棠哪里招架得?。?/p>

是她甘愿淪陷的。

某個秋天的午后,她解開自己的紐扣,也解開他的紐扣,一點一點地交融在一起。

“我勾引了你,對嗎?”海棠說。

“不,是我勾引了你。”海棠的身體潤澤、飽滿,他把她摟得死死的,邊親吻邊說:“不怪你。是我,一切都是我?!闭f完,他又開始吻她,從脖子到背部,他把臉深深地埋在她的身體之間,顧不得天塌地陷。凡事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界限已破,只剩沉淪,茫茫無邊。

只是,海棠不傻,她能察覺出他的不安和掙扎。事畢,如坐針氈。屢屢看手機。如同越獄的犯人,翻墻越網(wǎng)只為偷得短暫的歡愉。

他從不會在海棠身邊逗留超過四個小時。時間一到,他總有各種緣由離開。多是為工作。接待應(yīng)酬、趕稿、加班,從不提工作以外,他都在哪兒,都干了什么。

海棠不忍道破。她心里清楚,工作之外,他的時間都給了另一個人。那個他能夠安心地睡完一晚接一晚的人。她是他的岸。海棠卻只是他途中的風(fēng)景。誰會為風(fēng)景而滯留呢?所謂風(fēng)景,不過是遠(yuǎn)道而來,看過了、走過了,留給往后平淡無奇的日子細(xì)細(xì)咀嚼的記憶而已。

海棠替他難過,也替自己難過,甚至也替他的“岸”難過。

因緣際遇,全都由不得己。

海棠愛他。也不知道愛什么??傊瑦鄣帽拔⒌唾v,愛得忍氣吞聲,愛得假裝看不見所有有悖常理的細(xì)節(jié)。

他愛不愛海棠,海棠不知道。也不想去追究,偶爾她對他說“我愛你”之后,他只是淺淺地一笑,輕擁她的肩膀,從不作回應(yīng)。

男歡女愛,韶光易老。

原本相聚就短暫。何必苦苦相逼,脅迫他不情不愿地海誓山盟?

她愛他,就足夠了。愛即得到。

海棠到底是文學(xué)教授的女兒,雖未從文,可從前讀過的那些書,沒有少影響她。骨子里,她浪漫。浪漫得要死。骨子里,她就不是那個四平八穩(wěn)的宋醫(yī)生。骨子里,她想要的,就是書里那些不著調(diào)的愛情。奮不顧身?;饦溷y花。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有一次,在一家餐館,海棠用筷子夾起一粒花生米,欲往他嘴里送,他躲開了,拿碗來承接。海棠一下子明白了,公共場合,眾目睽睽,他避忌。他不是她男人。她也不是他女人。他和她,只在床上親密,下了床,出了房,穿了衣之后,他們只是相敬如賓的朋友。

——她只是他的朋友。僅此而已。

人生竟會走至這等境地。

好幾次,快要到點了,海棠見他坐立不安,話到嘴邊:你還是回去吧,不要讓人等久了。后來卻不知為何咽了回去。

還有好幾次,海棠差點脫口而出:你結(jié)婚了吧?最后也生生地憋了回去。

要答案來做什么?

不。

沒有誰能真正騙得了誰,除非你愿意。

一切是她選的,怨不得別人。人家不說,不代表你沒有常識和判斷。人家說了,也不代表你就能脫得了干系。

他離開后的時間變得出奇地慢,出奇地長,出奇地空虛。有時候,她會趴在窗戶邊上看他的車子駛?cè)胍股饕粋€小點,直至虛無。淚如雨下。他可以隨時丟下她,頭都不回。他卻永遠(yuǎn)不會丟下他家里的女人,他的事業(yè),他堅不可摧的人生。

好幾次,海棠把他的手機、微信都拉入了黑名單。滄海一聲笑,不辭而別,讓他影兒都找不著,多好!快刀斬亂麻,省得拖泥帶水??刹怀鰞商?,她還是灰溜溜地偷偷將他從黑名單里移出,任由他的號碼、頭像在自己的手機通訊錄里好好地在。一如從前,什么也沒發(fā)生,什么也不曾增多或減少。

海棠覺得自己下作、卑賤,淪為情感奴隸。

“算了,還是叫我‘計算機吧,別叫我張生了,反正我也沒讀過你說的《西廂記》。”“計算機”情商不低,知道與其掩飾,不如大方承認(rèn)——在中國,一個學(xué)計算機的人,沒讀過《西廂記》算不得十惡不赦。

海棠沒有告訴他,其實張生也不叫張生,而叫張珙,張珙這個人,和中國古代的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斯文怯懦,白面小生。

“好吧,‘計算機,算一算,假設(shè)一個人能活八十年,那是多少天?”

“計算機”掏出手機,真的算起來。

“按一年365天計,是29200天。”“計算機”一板一眼地答,他甚至不問海棠為何這么問。

“那你知道我還剩多少天嗎?”

“說不好。萬一你活得比彭祖還長呢?”“計算機”狡黠一笑。

“那你算算我已經(jīng)活了多少天吧?!?/p>

好一個“計算機”??粗蠈嵦煺娴摹坝嬎銠C”,其實滑頭得很。海棠想以三十大齡的現(xiàn)實擊退他,他不但不接招,反而以退為進。

“不好意思,你稍坐一下,我去去洗手間。”“計算機”說。

“放心,我不會中途跑掉的?!焙L墓恍Α?/p>

“你跑不了?!?/p>

海棠心里一震?!拔鲙洝币苍鴮λf過同樣的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手機在包里振動。

“在干嗎?”微信,沒有表情。

早不發(fā)晚不發(fā),偏挑這個時候來信。什么意思呢?自己娶了,還不讓人嫁?

“在相親?!焙L闹讣馇米秩顼w,狠狠地戳出這三個字,帶著不知名的憤恨。

臨到發(fā)出,卻改了:“沒干嗎?!?/p>

“我想你?!彼f。

眼淚沖了出來,心就像被錐子猛扎了一下,疼,渾身上下都疼。

她想他,滿心滿肺都在想他。此刻他若能從天而降,她就是他的,這輩子都是,再也不相親,再也不浪費時間去應(yīng)付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陌路人,再也不強迫自己原諒一個人沒讀過《西廂記》,不知道張生不叫張生,而叫張珙。

每個人都要領(lǐng)受自己的命運。插翅難飛,無論好歹。她不要任何人拯救,他也拯救不了。

于是,頃刻間淚如泉涌。

五分鐘后,“計算機”從洗手間回來??吹贸鰜恚诶镱^把自己精心收拾了一遍,頭發(fā)更亮了,眉毛更清晰了,就連淡淡的眼睛也顯得濃郁起來。

海棠給了“計算機”一個奇怪的微笑。睫毛撲下來,在臉上投射出陰影。睫毛烏黑濃密,真好看啊。“計算機”心里又是一動。

心為欲種,眼為情苗。

她的種她的苗已然給了別人。

她要在一個自己也許會嫁的男人面前掩埋所有的過去。是的,過去。即便現(xiàn)在還不是,可終究會成為過去的。

“西廂記”從不是她的未來。他從來沒有向她暗示過未來。就連騙也沒有。他不騙她。騙太低下了。他直截了當(dāng)。

——祈使句。

短短三個字,刀光劍影,直搗心肺。數(shù)分鐘之前的熱度、黏糊、如膠似漆通通瓦解。再明白不過了:萬一有孩子,他是不會要的。他要的不過是那短短的數(shù)秒,在妻子之外的另一個女人的身上的短短數(shù)秒。誰說他對自己的妻子不忠呢?他對她忠誠得很,他很清楚,這輩子,他只會為她擔(dān)責(zé)。妻以外的女人,皆是逢場作戲。

海棠抬起頭,明媚地笑了。她不能讓他看出她的脆弱,她的絕望,她頃刻間的破碎。

“西廂記”的臉真好看啊,大汗淋漓后的紅暈淺淺地蕩在他平整干凈的額頭上。清雅的一字眉,挺拔的鼻梁,情欲過后溫暖多情的眼睛,還有性感豐厚的嘴唇。他的五官真周正。

海棠不敢再看第二眼。她怕再看,眼淚就會自己掉下來。

“西廂記”不會知道,其實根本用不著他開口和囑咐——宋海棠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怕她算計他?用一個未知的小生命作籌碼,逼他就范?

他以為,一個山窮水盡的大齡青年,終會狗急跳墻,順勢而為?

說到底,他不是沒有提防的。說到底,露水情緣就是露水情緣,不見天日躲躲閃閃,哪能沒有嫌隙?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可最終,男人們都只會把身家性命托付于妻。

妻是明媒正娶,妻是人間正道,妻是長治久安。

可是他太低估眼前這個女人了,他也低估了自己的運氣。

那種無法善后的男歡女愛,她宋海棠瞧不上。

那種要靠算計得來的東西,她宋海棠也不稀罕。

半負(fù)氣半聲明。

男女之間,有些委屈實在不可對人言。既然如此,該你擔(dān)著的就擔(dān)著吧,其余時候,大家只揀粉飾太平的風(fēng)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不管海棠如何掩飾,“計算機”還是發(fā)現(xiàn)了異樣。

“怎么眼睛紅紅的?”

“沙眼,近段都不太舒服,點了眼藥水?!焙L闹噶酥阜旁谧郎系哪侵⌒〉难醴承堑窝垡赫f。

眼疾是真。所以包里常備眼藥水。

滴了眼藥水也是真。只是,海棠不會告訴“計算機”,藥水之下,是為他人而流的眼淚。

只能真到這個份上了,“計算機”——海棠在心里說——其余的,無論真假,都將耗盡。

請耐心一點吧,等我把那一切耗為灰飛煙滅,耗為漫漫虛空與渺渺的無。

等耗盡了,就不再需要眼藥水來遮蓋眼淚了。此刻,請原諒我無法告訴你我的眼淚為誰而流。

第二天,“計算機”買了一個決明子枕頭,一包約一千克的決明子,一包杭白菊和枸杞,送到醫(yī)院樓下。

“這幾樣?xùn)|西泡水,是明目良方。晚上回去,把枕頭也換了?!?/p>

“計算機”的關(guān)心毫不迂回。當(dāng)然,他似乎也是粗枝大葉的,他怎么可以忘了他在諄諄教誨的是一個眼科醫(yī)院的醫(yī)生呢?也許他沒忘,不過是男人慣有的自負(fù)罷了。

“走了,下午還要上班?!薄坝嬎銠C”說。

海棠目送他的車走遠(yuǎn)之后才上樓。

大中午,太陽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發(fā)疼。真的發(fā)疼。

海棠從包里拿出那支常年帶著的眼藥水,擠了幾滴。又一陣淚流不止。咸澀之味流向咽喉。

“海棠姐,電話?!弊o士小敏拿著座機聽筒喊。她是醫(yī)院里唯一一個沒喊她宋醫(yī)生的人。她說第一次見海棠就覺得她像她姐姐。

海棠小跑過去接。

“打手機你沒接?!笔恰拔鲙洝薄UZ氣中有不顯山不露水的詰問。

他把她視作他的??墒?,他從來不是她的。至少,不僅僅是她的。他只有小小的一部分是她的——隨時可以脫身的一部分,不用解釋無須擔(dān)責(zé)的一部分,親熱之后,用“要吃藥”三個字就可打發(fā)掉的一部分。

“嗯,下樓去了,沒帶手機?!焙L恼f。心又一陣絞痛,但她的語氣盡量維持平靜。她不要露出任何破綻。她想他,卻只能忍著。忍到心如死灰,緣盡如燈滅?!昂镁褪橇耍瞬拍芎??!薄f的。不,《紅樓夢》說的。

他是聰明人。聯(lián)系得少了,朋友圈也不冒泡了,就是生疏離散,漸行漸遠(yuǎn)了。根本用不著正兒八經(jīng)的告別。只有年輕人才有事沒事分分合合。人到中年,冷暖自知。

轉(zhuǎn)眼兩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里,“計算機”掐好了時點,每周六晚上必約海棠晚飯。八頓晚飯,中餐西餐海底撈私房菜都吃了個遍。

檸檬市的食肆多如牛毛,真正好吃的卻是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少部分真有內(nèi)容的卻又形式粗鄙草草了事。

其中一次是去南山吃蔡瀾越南粉。打的是美食家蔡瀾的名號,實際上,真的不怎么樣。清湯寡水,晃晃蕩蕩,吃完之后只有飽沒有足。

還有客家菜、潮州菜、順德菜、湘菜、川菜等,打著地方特色的旗號,菜路卻是南轅北轍,讓人敗興。

好幾次,海棠悄悄地先把單買了。

“你怎么把單給買了?”“計算機”問。

“誰買都一樣啦。”海棠說。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海棠不想欠任何人。所有來自他人的恩惠都會讓她感到莫名的屈辱。幾頓飯,幾百塊,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她根本不需要。她需要的,是一個人的一生。

第九周,“計算機”從兜里拿出一個高貴的絲絨禮盒,暗紅色,半個巴掌大小。打開,是一枚鉆戒。凈度高,切工精細(xì),近乎無色,算是上品。只是鉆石不大,大約一萬出頭吧。恰如其分。不太貴,也不太便宜。

一塊石頭而已,卻被人類夸大其詞,用來表情表心海誓山盟。

女人真蠢啊,最后都要被一塊石頭騙走——海棠想。

“計算機”的眼里滿是焦灼。成敗在此一舉。

海棠只好笑笑,有些勉為其難。

身在懸崖,進退維谷。

“不是求婚戒指,放心?!薄坝嬎銠C”說,“今天是2月14日呢。”

“計算機”一點也不計算機。他知道瓜熟才能蒂落,水到才會渠成,眼下顯然時機未到。與其步步緊逼,不如懸崖勒馬,就當(dāng)是情人節(jié)禮物好了,這樣自己也有個臺階下。

海棠再次努力地笑了笑,有些說不上來的歉意。

不是沒有斗爭過。

“收了吧,一了百了。嫁給誰都是嫁!”

“不,這不是兒戲,宋海棠,你要想好!”

兩個聲音不分上下,各占一邊。

可最后,她還是找了一個借口,說是工作原因,戴戒指不方便。

“計算機”眼里的焦灼沒有了,只有灰燼。似乎有什么曾在里頭熾烈地燃起,然后,又被什么狠狠地?fù)錅纭?/p>

海棠把眼光移到別處。

海棠一愣。

“我知道你的心還沒騰出來?!薄坝嬎銠C”說。

海棠一怔,此話翻譯過來是:“我知道你心里還有別人?!?/p>

只是他沒說得這么露骨。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怎么可以裝那么久?

他怎么可以這么老謀深算、潛伏至深?

他怎么可以冷眼旁觀卻一一記賬?

他怎么可以若無其事卻伺機而動?

洶涌而來的屈辱和憤怒淹沒了海棠。

她一秒都不能停留!她要轉(zhuǎn)身就走!她要和這個戲精恩斷義絕,江湖相忘!不過吃過幾頓飯而已,連手指頭也沒碰過,算什么恩又算哪門子義!

手機就在那時響了起來。

“你爸不行了,快……快回來……打你哥電話沒人接……”媽媽在那頭十萬火急,帶著哭腔。

海棠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紫。

她把電話的內(nèi)容告訴“計算機”后,腦袋就開始一片空白。

她任他牽著,既沒感到不適也沒感到熟悉,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無感之中,“計算機”的手仿佛長自她的身體,她忘了前一秒自己的屈辱和憤怒,更忘了自己為了什么而屈辱和憤怒。

一陣風(fēng)從入口處刮了進來,海棠打了個寒戰(zhàn)。抬眼一望,停車場出入口處陡峭的斜坡如同天梯。零星的光從洞口流進來,眼前含糊不清。

他不放心她在這種情況下開車。

海棠把自己的豐田車鑰匙給了“計算機”,上了他的奧迪。后面他還說了什么,她像是都聽見了,又像都聽不見。

不用自己開車真好。

不用自己思考真好。

不用自己去做所有事情,真好。

窗外,萬家燈火迎面而來,呼嘯而去。

交通燈紅了又綠,綠了又紅。

不知走過了多少個紅綠燈口。天上忽然下起了毛毛雨。

車前的擋風(fēng)玻璃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眼見紅燈一秒一秒地減少,“計算機”突然伸過手,把瑟縮在副駕駛座上的海棠摟了過來,用唇在她的額頭上狠狠地貼了一下。他的吻,迅疾如閃電。在額頭上。嘴唇冰冷而溫柔?!拔鲙洝蔽沁^她的全身,卻從未吻過她的額頭。從未吻過。也許,他把額頭的吻保留給了別人。留給那個他許之以一生的女人。

然后,燈綠了。車子繼續(xù)飛奔起來。

車載導(dǎo)航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里不知深淺地聒噪。

不知為何,海棠的眼淚就那樣緩緩地流了下來,一滴,一滴,有節(jié)奏地落到厚厚的牛仔褲上。

命運把她推到懸崖邊上,生死一線,逼她作選擇。

他們都說對了,她跑不了。

她是和尚,也是廟。她要與她的命同生死共存亡。

媽媽叫了救護車先把爸爸送到了醫(yī)院。

“計算機”和海棠到達醫(yī)院的時候,還是沒能聯(lián)系上哥哥海岸。

媽媽昏了頭,哭紅了眼。海棠告訴自己:要穩(wěn)住。要穩(wěn)住。還好,有哥哥。如果就自己,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還真無助。楊梅說,還是找個男人吧,連物業(yè)服務(wù)費都省了。真是話糙理不糙。敢情別人找男人都是為了千鈞一發(fā)之時派上用場的?想著想著海棠便覺得人生荒誕而悲涼。

爸爸先是被送到急診科,然后轉(zhuǎn)到神經(jīng)內(nèi)科,做了一系列的檢查:頸動脈彩超、核磁共振、腰穿腦壓、心電圖,等等。

“出血性中風(fēng),主要出血部位在右腦,出血量在20cc以內(nèi),不算特別嚴(yán)重,先住院觀察吧?!贬t(yī)生是個胖胖的四五十歲的男人,手指粗短,眼皮連抬起一下都沒有,似乎患者就同空氣一樣,于他無感。見慣了生死,一顆心怕是早就麻木了。

“住普通病房還是icu?”他終于抬起眼皮掃了他們一圈,問。

海棠心里躥起一股無名火,住什么病房不是以病人的情況而定的嗎,作為醫(yī)務(wù)人員,這么問是什么意思?如果必要,肯定住icu;如果不必,就住普通病房,盡可能不占用醫(yī)療資源。難怪醫(yī)患關(guān)系日益惡化!海棠恨不得上去就給他倆大嘴巴子。敗類、渣滓!海棠心里罵。作為醫(yī)生,海棠真為這樣的同行感到羞恥。

“icu。”眼見海棠即將發(fā)飆之際,“計算機”拉住她,搶先回答。

“先去交費吧。”醫(yī)生打了張單子遞過來,“計算機”搶在海棠之前接了。

“你在這里陪媽媽,我去?!彼玫氖恰皨寢尅?,而不是“你媽”。

媽媽瞥了“計算機”一眼,又看了海棠一眼。

“西廂記”亦稱她的媽媽為“媽媽”,僅限于微信。一年一次,母親節(jié)。他發(fā)來微信:祝媽媽健康長壽。海棠當(dāng)然不會轉(zhuǎn)達。怎么說?真話說不了,假話說不得。說真話,只會給做媽的添堵,哪個做媽的愿意自己寶貝女兒無名無分地跟著一個男人?說謊話,后面就得用一萬個謊話去修補,還得承受遲早穿幫的風(fēng)險,何苦?但海棠還是喜歡他的祝福,喜歡他把她的媽媽叫“媽媽”,像個準(zhǔn)女婿。隱藏在黑暗中永遠(yuǎn)見不得光的女婿。他在另一個女人的父母面前,一定是個好女婿吧?忠孝仁義信的陽光下的好女婿。

爸爸被推進了icu。高高大大的男人,躺在病床上竟變得如此瘦小,噴射性嘔吐之后嘴角還殘留著口水和污物的印跡。

媽媽忍不住又抽泣起來,“我不該和他吵架……”媽媽嘟囔著說,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不要多想,你們不吵架也不見得就不會這樣。”海棠拍了拍媽媽的背,盡可能說些寬慰的話。若兩個同時倒下,局面就更亂了。換作從前,海棠肯定會責(zé)怪兩句??涩F(xiàn)如今海棠知道,責(zé)怪是沒用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是沒用的,吵了一輩子的人,終究還是要吵下去的。直至哪天一人先走一步,吵架就自然終止了。所謂夫妻,大多應(yīng)了那句話:不是冤家不聚頭。

給媽媽遞紙巾擦眼淚之時,一個人影從不遠(yuǎn)處掠過,旁邊是個孕婦,齊耳短發(fā),肚子五六個月大吧。雖懷著孩子,卻亦可見身段頎長。他左手牽著她,右手提著一個果籃,走到一半,停下來幫她捋了捋耳邊的頭發(fā)。大晚上還往醫(yī)院送果籃,估計是探視非一般的親友吧。

海岸終于往回打電話了,得知情況后立馬趕到醫(yī)院。見到哥哥,海棠松了一口氣。

哥哥讓海棠和媽媽先回家,說醫(yī)院這邊他會安排好。眼見“計算機”鞍前馬后,海岸心里也明白了幾分。后來趁媽媽上廁所,“計算機”去取車的空當(dāng),海岸拍了拍海棠的肩膀,說:“悠著點,不要急?!闭f完意味深長地看了海棠一眼。海棠鼻子一熱,眼眶紅了。她明白哥哥在說什么。

只有他才把自己妹妹當(dāng)寶貝——可以選擇而非只能等著被選擇的寶貝。旁人眼中,他的妹妹不過是個沒人要的大齡剩女而已。

回家路上,“計算機”開車。海棠陪媽媽坐在后座。從醫(yī)院到家,二十公里不到的路程,硬是耗了一個半鐘頭。采田路堵得天昏地暗。車如長龍,人如螻蟻。原本互不相干的人,卻要因為擁堵,而不得不親親密密地擠到一塊兒。

媽媽睡著了?!坝嬎銠C”不時地回頭看海棠。海棠凄惶地看著他,卻揚起嘴角微笑。只有笑,才能撲滅絕望,哪怕是假的。

沒人知道,就在剛剛,海棠的心碎了一萬次。那個掠過的人影,是他,“西廂記”。她不會看錯,絕不會看錯。她熟悉他的前前后后,熟悉他身體的每一部分。她知道他的左手有塊被火燒傷的疤痕和一個壞掉的指甲——打籃球弄傷的,右腿內(nèi)側(cè)有塊小小的胎記,淡褐色。她熟悉他微駝的背、小小的肚腩。她閉上眼睛也能看得見他笑起來時臉頰右邊的酒窩,以及如孩子般可愛的小虎牙??村e全天下所有人,她也決不會看錯他。他的每一根汗毛都讓她深深地心疼。可是,那一刻,他牽著另一個人。事情不能再明白了。那是他的妻——他名正言順的妻。他可以陪著上醫(yī)院,逛菜市場,逢年過節(jié)帶著串家過戶、走親訪友的妻。她若給他夾東西,他定會無所顧忌大大方方地張嘴接住。他和她做完愛后,也不會對她說“要吃藥”。

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可在目睹時,竟會如此絕望。

海棠幾乎站不住。如果不是當(dāng)著媽媽的面,她怕是要趔趄摔倒的。

那個與自己顛鸞倒鳳的親密戀人,是另一個女人堂而皇之的夫君。多年以后,他們將合葬在一起,接受世代子孫的祭拜。他們是骨肉相連的親人,而她宋海棠,是個卑賤的第三者,是個永遠(yuǎn)只能躲在陰影中、黑暗里的第三者,是個永遠(yuǎn)只能擁有他短暫幾小時的第三者。電閃雷鳴夜,他在自己妻兒身邊護著她們;頭疼腦熱時,他亦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他只能對她說:照顧好自己。他的人生,卻隨時準(zhǔn)備好為另一個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她宋海棠終于活成了自己曾瞧不起的人,她終于用親眼所見的事實印證了自己的齷齪,她終于手刃了自己的驕傲、自尊和蠅營狗茍的一廂情愿。

夢做得太久了,醒的時候竟如臨滅頂之災(zāi)。

他當(dāng)然沒看見海棠。

海棠火速躲了起來。

狹路相逢,何苦自取其辱?躲開,還能給彼此留個體面。

她把媽媽帶到醫(yī)院左側(cè)的一個小面包屋,給媽媽買了一瓶酸奶和一個肉松包。她坐在背對窗戶的地方,看著媽媽吃,心里祈禱:不要碰見,不要碰見,老天保佑,千萬不要碰見。

上天應(yīng)允了她,沒讓他們碰見。直至離開醫(yī)院,她再也沒見著他們。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卻差點沒繃住哭出來。

她天生不會贏。

為了一個男人,要和另一個女人斗得你死我活,殺伐決斷,要披荊斬棘萬箭齊發(fā),她宋海棠做不出來。即便她和她角色互換,海棠是妻,對方是插足者,她亦同樣會不戰(zhàn)而退,認(rèn)認(rèn)輸。哀鴻遍野的慘勝,她不要。她什么都可以賠進去,唯獨驕傲不可以。

她這一生都不會對“西廂記”說出實話。她不會告訴他,她看見他和他的妻,不會。她不要讓自己所愛的男人有絲毫的難堪和尷尬。她從前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依然——什么都不知道。那是她留給他留給自己留給愛情最后的尊嚴(yán)。她不要做那個戳穿謊言的人。何況,他亦從不曾說過任何刻意的謊言。他的一切都明白極了:從不曾帶她去見任何親朋好友,公開場合謝絕親密舉動,從未與她共度過哪怕是完整的一夜。這一切,還不夠明白嗎?是她宋海棠選擇了相信一個昭然若揭的假象。她選擇相信她愿意相信的事物,并把它冠名以愛情。

“計算機”有些愕然,手忙腳亂地搜遍了全身,卻不見那個紅色絲絨盒的身影。

“計算機”有些尷尬地笑,遞給海棠,有些猶疑。

海棠一把奪過,塞進包里,轉(zhuǎn)身和媽媽走進樓里。

爸爸和哥哥都不在的家顯得空蕩蕩。

海棠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媽媽手里。

媽媽的臉暗沉破舊,只有淚痕是新的。她的眼睛仿佛在看海棠,卻又越過了海棠,蕩得很遠(yuǎn)。她在看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她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握著水杯,握得很用力。十個指頭干枯得枝節(jié)橫生。她的手腕就那樣裸露著。那個被刀割開過的手腕。刀疤如蛇,蠕動成一團凸起的小肉,粉嫩、細(xì)膩,生機勃勃。真奇怪啊,人的每一寸肌膚都隨著年歲老去,唯有疤痕歷久彌新,勃發(fā)如芽。

海棠不是沒有怨恨過媽媽。她不明白,一個做媽的,為何可以如此決裂、如此狠心,為了去死,可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她恨她心如壁壘,冷面絕情??墒?,那天晚上,當(dāng)看見自己所愛的人牽著另一個人的時候,海棠理解了媽媽。只有經(jīng)歷過絕境之人才會知曉何為天崩地裂,何為萬念俱灰。

她突然想抱住媽媽大哭。她想告訴她,其實在看見的那么萬分之一秒,她幾乎想要從樓上縱身一跳。

可她很清楚,自己不會這么做。她既不會抱住媽媽哭,也不會自殺。她將努力地活下去。余生漫漫,她將傾其所有來學(xué)習(xí)如何維護一具空空蕩蕩的皮囊。

她要撐住,她要強顏歡笑,她要若無其事、云淡風(fēng)輕。

她不能告訴媽媽,她愛的那個人是別人的老公。

“我都看見了。”媽媽說。

海棠心臟一陣驟停:“看見什么了?”

“你爸爸和你小姨?!眿寢尩穆曇衾镉幸环N說不上來的寒意,讓人脊背發(fā)涼。

爸爸和小姨!

海棠的心臟又一陣驟停。

“我知道你和你哥都怪我。覺得我狠心??墒俏艺娴氖菦]辦法,沒辦法??!一個是我親妹妹,一個是我男人。你讓我怎么辦好呢?我不知道?!眿寢屶哉Z,既像說給海棠聽,又像根本不在乎有沒有人在聽。

“媽… …”海棠的喉嚨有些發(fā)澀,發(fā)出來的聲音干澀難聽,像卡帶的老唱片。

“我死過了,卻還是死不成。死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

海棠定定地坐著,臉色鐵青,她在拼命壓抑自己的呼吸,努力讓它變得輕一點再輕一點,她擔(dān)心一旦呼吸得重了,就會嚇著媽媽和自己。

又回到小時候了。

她九歲。

那時候,她也是這么呼吸的。

她看見了。

書房里,爸爸的雙臂緊緊地箍著小姨的身體。爸爸的身體在小姨的身體上聳動,空氣中蕩出濃重的喘息。衣物散落一地。爸爸的,小姨的。

海棠呆了。這一切超出她所有的邊界,她忘了該如何呼吸。她從家里風(fēng)一般地跑了出來,瘋狂地跑,跑過大街小巷,跑過坑坑洼洼的路面,跑上天橋,再從天橋跑下來。整個世界都晃動起來。只有晃動,劇烈、不要命地晃動,才能助她穩(wěn)住這個世界,岌岌可危的臟兮兮的世界。

那天之后,海棠病了半個月。發(fā)燒、做噩夢、說胡話,媽媽日夜守護,幾乎沒合眼。

海棠就是在那一年長大成人的。某些復(fù)雜而微妙的東西塑造了她。她變得敏感而慌張。如同受驚的小鹿。不破不立??墒牵谒?,只有破,沒有立。她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么,又該懷疑什么。很長時間,她都不說話。對爸爸、媽媽、哥哥,還有小姨。她的小姨原本是她心中的神——大波浪卷發(fā)、番茄色口紅,身上永遠(yuǎn)有好聞的香水味,時尚、性感、溫柔的小姨。她給海棠買安徒生和格林童話,買公主小紗裙,在她哭的時候給她擦眼淚。有一次,她對海棠說:你知道嗎,有時候一個人做了不好的事情,可并不代表她是個壞人。小姨說的,她都愿意聽——在看見之前。

海棠躲著所有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讓大人們相信,她不過是因為要做堆積如山的功課罷了。只有在吃飯時,她才出來,安安靜靜地吃飯。

她的確安靜了很多年,從未提起。似乎那是一場夢。夢過后,生活還是生活。

她讀醫(yī),很大程度是因為她覺得文學(xué)危險而凌亂,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應(yīng)付得了那些讓人眼暈?zāi)垦5臇|西。她不希望像自己的父母和小姨,把人生過得那么戲劇化,她想要一個踏實、平淡、心無旁騖、沒有歧義的人生。對,沒有歧義??墒?,她還是讀了很多書,她還是忍不住喜歡書里那些故事,她騙不了自己,骨子里,她還是忍不住對某些無法言說的事物心懷期待。

所謂命運,不過如此——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她根本沒過上簡單踏實的生活。指不定,她比他們更糟。

她想起俄狄浦斯王,他以為他拼盡全力背離的,就是他那受到詛咒的命運。他不知道,背離本身,即是另一種投懷送抱。他終于還是踐行了命運的詛咒——弒父娶母。一切皆是局。局中有局,就是命。

她突然就繃不住了。肆無忌憚地哭起來。為媽媽,為小姨,也為她自己。

媽媽被她嚇著了,反過來安慰起她來,“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你別哭啊,你哭啥呀?”媽媽邊拍她的背邊給她遞紙巾。

窗外,萬家燈火星星點點。人世繁華,繁華的表象之下,各有各的傷疤,各有各的秘密。

師傅說,要尊重秘密,因為秘密拓寬了生命的維度。

住在icu的病人,醫(yī)院不許家屬探視,說是為了防止交叉感染。

海棠和哥哥都不讓媽媽去醫(yī)院,哥哥幾乎安排包攬了所有事情。一周之后,爸爸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媽媽松了一口氣。

海棠回答說:“好多了。周日我們都沒空去陪他?!彼幸獍凳?,希望她能去看看爸爸,也許。從前她也許不會這么做。自從那晚在醫(yī)院看到“西廂記”和他的妻子之后,海棠對小姨的情感比從前更復(fù)雜了。她覺得,自己和小姨,同是天涯淪落人。

爸爸住進普通病房的第六個周日。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冬日上午,世界一如既往井然有序。街道上依舊人潮涌動,欣欣向榮。

海棠海賊王篇四

對于夏至最初的記憶,是海棠,是一大簇的粉紅,在暖暖的金色的陽光下,嬌艷芬芳。

我的外祖母,住在丘陵附近,到了七十多歲,也沒踏出山半點,外祖母的院子里,種著的只有海棠。外祖母很喜歡海棠,說海棠象征著的是歡樂和漂亮。

小時候我跟著外祖母生活在這里,母親奔波外省,難得回來一次。夏至的夜晚,外祖母抱著我躺在搖椅上,伴著夏至好像還帶著海棠花香的微風(fēng),外祖母給我唱歌,帶我辨識星星,跟我講海棠花,說著說著我有些困倦地低下頭,過了一會,身上也就蓋著暖暖的被子了。

七八月的糖水海棠,那是外祖母獨做給我吃的,我總覺得大山的女子都像外祖母那樣什么都會。每當(dāng)我闖了什么禍,外祖母都會不厭其煩地收拾,外祖母像是海棠一樣,美麗安詳,不和我發(fā)脾氣。

我認(rèn)為的這種好日子卻并不長久,正當(dāng)海棠花開得最好、最美的時候,外祖母卻很安然地睡去了,搖不醒吵不醒。屋外的海棠花都落完的時候,她也都沒有醒來。再也無人在古樸的小屋外叫我回家吃飯,陪我一起等外祖父回家。

我被母親接回了城市,再也沒見過像外祖母家那樣好看的海棠。直到有一天我重回山中,夏至海棠,海棠依舊,然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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