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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篇一
中國古代,一為文人,便無足觀。
文官之顯赫,在官場而不在文,他們作為文人的一面,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
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桿竹管筆偶爾涂劃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游。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頂著濃冽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
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差不多絕大多數(shù)人的心頭,都回蕩著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
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
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
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
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行搭建。
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著對詩境實地的踏訪。
為童年,為歷史,為許多無法言傳的原因。
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xiāng)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xiāng)。
他們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著什么法術(shù)呢?
今天,我沖著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guān)了。
出發(fā)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
老者抬頭看天,又說:“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
我向他鞠了一躬,轉(zhuǎn)身鉆進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
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沒有,連一個皺折也找不到。
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盯著一棵樹,趕過去,然后再盯著一塊石頭,趕過去。
在這里,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
于是,只好抬起頭來看天。
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
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
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
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
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
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濕痕。
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并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fā)現(xiàn),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shù)匿侁?,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里離縣城已經(jīng)很遠,不大會成為城里人的喪葬之地。
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
它們?yōu)槭裁磿心敲炊啵帕械糜质悄敲疵苣?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里是古戰(zhàn)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xiàn)出艾略特的《荒原》。
這里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
中原慈母的白發(fā),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
故鄉(xiāng)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于朔風中的軍旗。
隨著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
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
于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半行墨跡?史官們把卷帙一片片翻過,于是,這塊土地也有了一層層的沉埋。
堆積如山的二十五史,寫在這個荒原上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為這兒畢竟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長久擔負著保衛(wèi)華夏疆域的使命。
所以,這些沙堆還站立得較為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
就像于寒單調(diào)的.土地一樣,出現(xiàn)在西北邊陲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
在中原內(nèi)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復、花草掩蔭,歲月的迷宮會讓最清醒的頭腦脹得發(fā)昏,晨鐘暮鼓的音響總是那樣的詭秘和乖戾。
那兒,沒有這么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發(fā)悶,無數(shù)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
不像這兒,能夠袒露出一帙風干的青史,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
遠處已有樹影。
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
登上一個坡,猛一抬頭,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guān)了。
樹愈來意多,開始有房舍出現(xiàn)。
這是對的,重要關(guān)隘所在,屯扎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
轉(zhuǎn)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guān)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
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面來,踉蹌幾步,方才站住。
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zhàn)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
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
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
所謂古址,已經(jīng)沒有什么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這就是剛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
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后的寒
余秋雨散文篇二
莫高窟門外,有一條河。過河有一片空地,高高低低建著幾座僧人圓寂塔。塔呈圓形,狀近葫蘆,外敷白色。我去時,有幾座已經(jīng)坍弛,還沒有修復。只見塔心是一個木樁,塔身全是黃土,壘在青磚基座上。夕陽西下,朔風凜列,整的塔群十分凄涼。
有一座塔,顯得比較完整,大概是修建年代比較近吧?好在塔身有碑,移步一讀,猛然一驚,它的主人,竟然就是那個王圓箓!
再小的個子,也能給沙漠留下長長的身影。再小的人物,也能讓歷史吐出重重的嘆息。王圓箓既是小個子,又是小人物。我見過他的照片,穿著土布棉衣,目光呆滯,畏畏縮縮,是那個時代到處可以見到的一個中國平民。他原是湖北麻城的農(nóng)民,在甘肅當過兵,后來為了謀生做了道士。幾經(jīng)轉(zhuǎn)折,當了敦煌莫高窟的家。
莫高窟以佛教文化為主,怎么會讓一個道士來當家?中國的民間信仰本來就是羼雜互溶的,王圓箓幾乎是個文盲,對道教并不專精,對佛教也不抵拒,卻會主持宗教儀式,又會化緣募款,由他來管管這一片冷窟荒廟,也算正常。
但是,世間很多看起來很正常的現(xiàn)象常常掩蓋著一個可怕的黑洞。莫高窟的驚人蘊藏,使王圓箓這個守護者與守護對象之間產(chǎn)生了文化等級上的巨大的落差。這個落差,就是黑洞。
我曾讀到潘絜茲先生和其他敦煌學專家寫的一些書,其中記述了王道士的日常生活。他經(jīng)常出去化緣,得到一些錢后,就找來一些很不高明的當?shù)毓そ常扔貌菟⒄荷鲜野丫赖墓糯诋嬎?,再掄起鐵錘把塑像打毀,用泥巴堆起的靈官之類,因為他是道士。但他又想到這里畢竟是佛教場所,于是再讓那些工匠用石灰把下寺的墻壁刷白,繪上唐代玄奘到西天取經(jīng)的故事。他四處打量,覺得一個個洞窟太憋氣了,便要工匠們把它們打通,大片的壁畫很快灰飛煙滅成了走道。做完這些事,他又去化緣,準備繼續(xù)刷,繼續(xù)砸,繼續(xù)堆,繼續(xù)畫。
這些記述的語氣都很平靜,但我每次讀到,腦海里也總像被刷了石灰一般,一片慘白。我?guī)缀醪粫詣?,眼前一直晃動著那些草刷和鐵鍾。
“住手!”我在心底呼喊,只見王道士轉(zhuǎn)過臉來,滿眼困惑不解。我甚至想低聲下氣地懇求他:“請等一等,等一等……”但是等什么呢?我腦中依然一片慘白。
二
一九〇〇年五月二十六日,王道士從一個姓楊的幫工那里得知,一處洞窟的墻壁里面好像是空的,里邊可能還隱藏著一個洞穴。兩人挖開一看,嗬,果然一個滿滿實實的藏經(jīng)洞!
王道士完全不明白,此刻,他打開了一扇轟動世界的門戶。一門永久性的學問,將靠著這個洞穴建立。無數(shù)才華橫溢的學者,將為這個洞穴耗盡終生。因此,從這一天開始,他的實際地位已經(jīng)直竄而上,比世界上那些著名的遺跡博物館館長還高。但是,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他隨手拿了幾個經(jīng)卷到知縣那里鑒定,知縣又拿給其他官員看。官員中有些人知道一點輕重,建議運到省城,卻又心疼運費,便要求原地封存。在這個過程中,消息已經(jīng)傳開,有些經(jīng)卷已經(jīng)流出,引起了在新疆的一些外國人士的注意。
當時,英國、德國、法國、俄國等列強,正在中國的西北地區(qū)進行著一場考古探險的大拼搏。這個態(tài)勢,與它們瓜分整個中國的企圖緊緊相連。因此,我們應該稍稍離開莫高窟一會兒,看一看全局。
就在王道士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的幾天之前,在北京,英、德、法、俄、美等外交使團又一次集體向清朝的政府遞交照會,要求嚴懲義和團。恰恰在王道士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的當天,列強決定聯(lián)合出兵。這就是后來攻陷北京,迫使朝廷外逃,最終又迫使中國賠償四億五千萬兩白銀,也就是每個中國人都要賠償一兩白銀的“八國聯(lián)軍”。
時間,怎么會這么巧呢?
好像是,北京東交民巷的外國使館里一作出進攻中國的決定,立即刺痛了一個龐大機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西北沙漠中一個洞穴的門剎時打開了。
更巧的是,僅僅在幾個月前,甲骨文也被發(fā)現(xiàn)了。
我想,藏經(jīng)洞與甲骨文一樣,最能體現(xiàn)了一個民族的文化自信,因此必須猛然出現(xiàn)在這個民族幾乎完全失去自信的時刻。
即使是巧合,也是一種偉大的巧合。
遺憾的是,中國學者不能像解讀甲骨文一樣解讀藏經(jīng)洞了,因為那里的經(jīng)卷的所有權(quán),已經(jīng)被悄悄地轉(zhuǎn)移。
三
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是因為莫高窟里三個男人的見面。
第一個就是主人王圓箓,不多說了。
第二個是匈牙利人斯坦因,剛加入英國籍不久,此刻受印度zheng府和大英博物館指派,到中國的西北地區(qū)考古。他博學、刻苦、機敏、能干,在考古專業(yè)水準上堪稱世界一流,卻又具有一個殖民主義者的文化傲慢。他精通七、八種語言,卻不懂中文,因此引出了第三個人,翻譯蔣孝琬。
蔣孝琬長得清瘦文弱,湖南湘陰人。這個人是中國十九世紀后期出現(xiàn)的“買辦”群體中的一個。這個群體在溝通兩種文明的過程中常常備受心靈煎熬,又兩面不討好。我一直建議藝術(shù)家們在表現(xiàn)中國近代題材的時候不要放過了這種橋梁式的悲劇性典范。但是,蔣孝琬好像是這個群體中的異類。他幾乎沒有任何心靈煎熬。
斯坦因到達新疆喀什時,發(fā)現(xiàn)聚集在那里的外國考古學家們有一個共識,就是千萬不要與中國學者合作。理由是,中國學者一到關(guān)鍵時刻,例如在關(guān)及文物所有權(quán)的當口上,總會在心底產(chǎn)生“華夷之防”的敏感,給外國人帶來種種阻礙。但是,蔣孝琬完全不是這樣,那些外國人告訴斯坦因:“你只要帶上了他,敦煌的事情一定成功?!?/p>
事實果然如此。從喀什到敦煌的漫長路途上,蔣孝琬一直在給斯坦因講述中國官場和中國民間的行事方式,使斯坦因覺得比再讀幾個學位更重要。到了莫高窟,所有聯(lián)絡、刺探、勸說王圓箓的事,都是蔣孝琬在做。
王圓箓從一開始就對斯坦因抱著一種警惕、躲閃、拒絕的態(tài)度。蔣孝琬蒙騙他說,斯坦因從印度過來,是要把當年玄奘取來的經(jīng)送回原處去,為此還愿意付一些錢。王圓箓像很多中國平民一樣,對《西游記》里的西天取經(jīng)故事既熟悉又崇拜,聽蔣孝琬繪聲繪色地一說,又看到斯坦因神情莊嚴地一次次焚香拜佛,竟然心有所動。因此,當蔣孝琬提出要先“借”幾個“樣本”看看,王圓篆雖然遲疑、含糊了很久,終于還是塞給他幾個經(jīng)卷。
于是,又是蔣孝琬,連夜挑燈研讀那個幾經(jīng)卷。他發(fā)現(xiàn),那正巧是玄奘取來的經(jīng)卷的譯本。這幾個經(jīng)卷,明明是王圓箓隨手取的,居然果真與玄奘有關(guān),王圓箓激動地看著自己的手指,似乎聽到了佛的旨意。洞穴的門,向斯坦因打開了。
當然,此后在經(jīng)卷堆里逐頁翻閱選擇的,也是蔣孝琬,因為斯坦因本人不懂中文。
蔣孝琬在那些日日夜夜所做的事,也可以說成是一種重要的文化破讀,因為這畢竟是千年文物與能夠讀懂的人的第一次隆重相遇。而且,事實證明,蔣孝琬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廣博的知識、不淺的根底。
那些寒冷的沙漠之夜,斯坦因和王圓箓都睡了,只有他在忙著。睡著的兩方都不懂得這一堆堆紙頁上的內(nèi)容,只有他懂得,由他作出取舍裁斷。
就這樣,一場天下最不公平的“買賣”開始了。斯坦因用極少的錢,換取了中華文明長達好幾個世紀的大量文物。而且由此形成慣例,其他列強的冒險家們也紛紛踏來,滿載而去。
有一天王圓箓覺得斯坦因?qū)嵲谝锰嗔耍桶巡糠痔舫龅奈奈镉职峄氐讲亟?jīng)洞。斯坦因要蔣孝琬去談判,用四十塊馬蹄銀換回那些文物。蔣孝琬談判的結(jié)果,居然只花了四塊就解決了問題。斯坦因立即贊揚他,這是又一場中英外交談判的勝利。
由此我想,那些日子,莫高窟里的三個男人,我們還應該多看幾眼。前面兩個一直遭世人非議,而最后一個總是被輕輕放過。
比蔣孝琬更讓我吃驚的是,近年來中國文化界有一些評論者一再宣稱,斯坦因以考古學家的身份取走敦煌藏經(jīng)洞的文物并沒有錯,是正大光明的事業(yè),而像我這樣耿耿于懷,卻是“狹隘的民族主義”。
是“正大光明”嗎?請看斯坦因自己的回憶:
深夜我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那是蔣在偵察,看是否有人在我的帳篷周圍出現(xiàn)。一會兒他扛了一個大包回來,那里裝有我今天白天挑出的一切東西。王道士鼓足勇氣同意了我的請求,但條件很嚴格,除了我們?nèi)齻€外,不得讓任何人得知這筆交易,哪怕是絲毫暗示。
從這種神態(tài)動作,你還看不出他們在做什么嗎?
四
斯坦因終于取得了九千多個經(jīng)卷,五百多幅繪畫,打包裝箱就整整花了七天時間。最后打成了二十九個大木箱,原先帶來的那些駱駝和馬匹不夠用了,又雇來了五輛大車,每輛都栓上三匹馬來拉。
斯坦因向他招過手,抬起頭來看看天色。
一位年輕詩人寫道,斯坦因看到的,是凄艷的晚霞。那里,一個古老民族的傷口在流血。
我又想到了另一位年輕詩人的詩,他叫李曉樺,是寫給下令火燒圓明園的額爾金勛爵的:
我好恨
恨我沒早生一個世紀
使我能與你對視著站立在
陰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曠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過去的劍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戰(zhàn)馬
遠遠離開遮天的帥旗
離開如云的戰(zhàn)陣
決勝負于城下
我可以不帶劍,甚至也不騎馬,只是伸出雙手做出阻攔的動作,站在沙漠中間,站在他們車隊的正對面。
滿臉堆笑地走上前來的,一定是蔣孝琬。我扭頭不理他,只是直視著斯坦因,要與他辯論。
我相信,也會有一種可能,盡管機率微乎其微,我的激|情和邏輯終于壓倒了斯坦因,于是車隊果真被我攔了下來。
那么,接下來該怎么辦呢?當然應該送繳京城。但當時,藏經(jīng)洞文物不是也有一批送京的嗎?其情景是,沒有木箱,只用席子捆扎,沿途官員縉紳伸手進去就取走一把,有些官員還把大車趕進自己的院子里細挑精選,擇優(yōu)盜取,怕到京后點數(shù)不符,便把長卷撕成幾個短卷來湊數(shù)搪塞。
那么,不如叫住斯坦因,還是讓他拉到倫敦的博物館里去吧。但我當然不會這么做。我知道斯坦因看出了我的難處,一次次回頭看我。
我假裝沒有看見,只用眼角默送他和蔣孝琬慢慢遠去,終于消失在黛褐色的山丘后面。然后,我再回過身來。
長長一排車隊,全都停在蒼茫夜色里,由我掌管。但是,明天該去何方?
這里也難,那里也難,我左思右想,最后只能跪倒在沙漠里,大哭一場。
哭聲,像一匹受傷的狼在黑夜里嚎叫。本文來自織夢
五
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八十二歲的斯坦因在阿富汗的喀布爾去世。
這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最艱苦的日子。中國,又一次在生死關(guān)頭被他人認知,也被自己認知。
第二天,也就是斯坦因去世的那一天,倫敦舉行“中國日”活動。博物館里的敦煌文物,又一次引起熱烈關(guān)注。
在斯坦因去世的同一天,中國歷史學會在重慶成立。
我知道處于彌留之際的斯坦因不可能聽到這兩個消息。
有一件小事讓我略感奇怪,那就是斯坦因的墓碑銘文:
馬克·奧里爾·斯坦因
印度考古調(diào)查局成員
學者,探險家兼作家
通過極為困難的印度、中國新疆、波斯、伊拉克之行,擴展了知識領(lǐng)域
他平生帶給西方世界最大的轟動是敦煌藏經(jīng)洞,為什么在墓碑銘文里故意回避了,只提“中國新疆”?敦煌并不在新疆,而是在甘肅。
我約略知道此間原因。那就是,他在莫高窟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受到文明世界越來越嚴厲的譴責。
他被安葬在喀布爾郊區(qū)的一個外國基督教徒公墓里,但他的靈魂又怎么能安定下來?直到今天,這里還備受著貧困、戰(zhàn)亂和宗教極端主義的包圍。而且,蔓延四周的宗教極端主義,正好與他信奉的宗教完全對立。小小的墓園,是那樣孤獨、荒涼和脆弱。
我想,他的靈魂最渴望的,是找一個黃昏,一個與他趕著車隊離開時一樣的黃昏,再潛回敦煌去看看。
如果真有這么一個黃昏,那么,他見了那座道士塔,會與王圓箓說什么呢?
我想,王圓箓不會向他抱怨什么,卻會在他面前稍稍顯得有點趾高氣揚。因為道士塔前,天天游人如潮,雖然誰也沒有投來過尊重的目光;而斯坦因的墓地前,永遠闃寂無人。
至于另一個男人,那個蔣孝琬的墳墓在哪里,我就完全不知道了。
有知道的朋友,能告訴我嗎?
余秋雨散文篇三
寫完《柳侯祠》,南去20里,去看白蓮洞。
先我30余年,兩位古人類學家到這里作野外考察。
他們拿著小耙東掘掘、西挖挖。
突然,他們的手停住了,在長時間的靜默中,3萬年光陰悄悄回歸,人們終于知道,這個普通的溶洞,曾孕育過遠古人類的一個重要系脈。
今天,至少亞洲的許多人類學家都在研究他們的種族與“白蓮洞人”的血緣關(guān)系。
更浪漫的學者甚至把聯(lián)系的長線拉上了南美洲的地圖。
在我看來,諸般學問中,要數(shù)考古學最有詩意。
難怪不少中外大詩人兼通此道。
白蓮洞要末不進,進去便是半個詩人。
我走進洞口。
不知是哪一天,哪一個部落,也偶然走進了洞口。
一聲長嘯,一片歡騰。
他們驚懼地打量過洞內(nèi)黑森森的深處,野獸的鳴叫隱隱傳出。
他們疑慮地仰望過洞頂?shù)溺娙槭恢鼈儠硎裁礊牡湣?/p>
但是,不管了,握起尖利的石塊朝前走,這里是該我們的家。
洞內(nèi)的猛獸早已成群結(jié)隊,與人類爭奪這個天地。
一場惡斗,一片死寂。
一個部落被吞沒了,什么也沒有留下。
又不知過了多少年月,又一個部落發(fā)現(xiàn)了這個洞穴,仍然是一場惡斗,一片死寂。
終于,有一次,在血肉堆中第一個晃晃悠悠站起來的,是人而不是獸。
人類,就此完成了一次占有。
我跌跌撞撞往里走。
有聲響了。
頭頂有“吱吱”的叫聲,那是蝙蝠,盤旋在洞頂;腳下有“喇喇”的水聲,那是盲魚,竄游在伏流。
洞里太黑,它們都失去了眼睛,瞎撞了多少萬年。
洞邊有火坑遺跡,人在這里點燃了火炬,成了唯一光明的動物。
深深的黑洞在火光下映入瞳孔,這一人種也就有了烏黑的眼珠。
想起了一篇作品《野古馬》,寫成吉思汗留下的一個馬群始終活著,奔馳游觀,直至如今。
蝙蝠和盲魚也該是先民留下的伙伴吧?那末,我是在探尋祖宅。
要與蝙蝠和盲魚對話,實在顯得矯情;但是,我直盯盯地看著它們,確也心事沉沉。
論安逸,是它們。
躲在這么個洞子里,連風暴雨雪也沒挨到一次,一代又一代,繁衍至今。
人類自從與它們揖別,闖出洞口,真無一日安寧。
兇猛的野獸被一個個征服了,不少伙伴卻成了野獸,千萬年來征戰(zhàn)不息。
在這個洞中已經(jīng)能夠燃起火炬,在洞外卻常有人把火炬踩滅,把寥廓的天地變成一個黑洞,長年累月無路可尋。
無數(shù)的奇跡被創(chuàng)造出來,機巧的罪惡也駭人聽聞。
宏大的世界常常變成一個孤島,喧騰的人生有時比洞中還要冷清。
洞中有一石幔,上嵌珊瑚、貝殼、海螺化石無數(shù),據(jù)測定,幾億年前,這兒曾是海底。
對這堵石幔來說,人類的來到、離去、重返,確實只是一瞬而已。
溫軟的手指觸摸著堅硬的.化石,易逝的生命叩問著無窮的歷史。
理所當然,幾萬年前的祖先也觸摸過它,發(fā)出過疑問。
我的疑問,與他們相差無幾:我們從何處來到這里?又從這里走向何處?
也許是對洞穴的早期占有,使人類與洞穴有了怪異的緣分。
據(jù)1987年世界民意測驗研究所對800萬美國人的調(diào)查,許多瀕死復生的人追述,臨近死亡時,人的朦朧意識也就是進入一個黑洞:
它們覺得自已被一股旋風吸到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口,并且在黑魆魆的洞里飛速向前沖去。
而且覺得自己的身體被牽拉、擠壓,洞里不時出現(xiàn)嘈雜的音響。
這時,他們的心情更加平靜。
……黑洞盡頭隱隱約約閃爍著一束光線,當他們接近這束光線時,覺得它給予自己一種純潔的愛情。
可見,人類最后還得回到洞穴中的老家。
我們的遠祖辛辛苦苦找到了這個家,流血流汗經(jīng)營了這個家,總得回去,也算葉落歸根。
據(jù)天文學家說,茫茫宇宙間也有一個深不可測的黑洞,神奇地吸納著萬物,裹卷著萬物,吞噬著萬物。
地球和人類,難保哪一天不投入它的懷抱。
依我看,神秘的太極圖,就像一個渦卷萬物的洞口。
一陰一陽呈旋轉(zhuǎn)形,什么都旋得進去。
太極圖是無文字的先民的隆重遺留,人類有文字才數(shù)千年,而在無文字的天地里卻摸索了數(shù)十萬年。
再笨,再傻,數(shù)十萬年的捉摸也夠凝結(jié)成至高的智慧。
不管怎么說,走向文明的人類,深層意識中也會埋藏著一個洞穴的圖騰。
“芝麻,開門!”一個巨大的寶庫就在洞穴之中。
幾乎是各民族的民間傳說,都把自己物欲乃至精神的理想,指向一個神秘的洞穴。
無數(shù)修道者在洞穴中度過一生,在那里構(gòu)造著人生與宇宙的平衡。
嫉世憤俗的基度山伯爵,會聚著新興資產(chǎn)者的理想,向一個洞穴進發(fā),然后又在那里,指揮若定,揮灑著人性的偉力。
余秋雨散文篇四
雪,是雨所凝而成,是雨的精魂。然而,暖國的雨雖然自由活潑,卻“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魯迅先生寫雪,別開生面,起筆有意發(fā)問,并且由此通貫全篇:一是把“雨”和“雪”作對比,藉以引出下文的“江南的雪”;二是將具有冰冷、堅硬、燦爛雪花的“朔方的雪”聯(lián)系起來,為結(jié)尾用“雨”收束全文布下伏線。
作者把這幅江南雪景圖描繪得有聲有色,聲色和諧;有動有靜,動靜相襯。但還不夠,還須用工筆重彩畫上美好純真的童年生活的一幕,孩子們多么的天真爛漫,何等的聰穎伶俐!這才是江南雪野上綻開的真正的春花啊!
接著,作者筆峰一轉(zhuǎn),又推出一幅更引人注目的“朔方雪景圖”。北國風光,雄偉壯麗,那冰冷的堅硬的“朔方的雪”與“江南的雪”截然不同,它的特質(zhì)和形狀是“如粉,如沙”,“決不粘連”,持久地不融化。因此,它能以巨大的旋風為動力而“蓬勃地奮飛”,能在陽光中“燦燦地生光”。面對著漫天飛騰的朔雪造就的“無邊的曠野”、“凜冽的天宇”,作者著力從三度空間進行立體描繪,以突出飛騰的朔雪那種撼天動地、銳不可擋的氣勢。作者置身于這朔雪飛騰的宏偉壯觀中,禁不住感情洶涌,思緒馳騁。他凝視著“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雪花,聯(lián)想到它就是“雨的精魂”。
然而,由于“雨的精魂”畢竟是處在寒冷的朔方,它冷落地“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見,“那是孤獨的雪”;它沒有了暖國的雨的自由活潑,“是死掉的雨”,透出了孤寂凄涼之感。至此,“朔方的雪”亦有“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的問題了。
讀罷全文,掩卷細思,暖國的雨、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區(qū)別不過是各有各的“幸”與“不幸”而已,正如人生的“幸”與“不幸”的鐘擺永遠在兩極搖晃一樣。蘇聯(lián)作家巴甫柯夫說:“幸福是不可捉摸的。你從來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要考查你是不是幸福,只有去看看你周圍的人。”
余秋雨散文篇五
余秋雨是中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散文學家之一,他開創(chuàng)了文化散文的先河,以一介文人的文化使命感,通過筆端優(yōu)美的文字,追索、思考人類歷史文化,給大家分享了散文《雪》,歡迎借鑒!
散文《雪》原文
美麗的雪花飛舞起來了。我已經(jīng)有三年不曾見著它。
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現(xiàn)在更遲一點,也曾見過雪。但那是遠處山頂?shù)姆e雪,可不是飛舞的雪花。在平原上,它只是偶然的隨著雨點灑下來幾顆,沒有落到地面的時候。它的顏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點,并不會飛舞。一到地面,它立刻融成了水,沒有痕跡,也未嘗跳躍,也未嘗發(fā)出唏噓的聲音,像江浙一帶下雪時的模樣。這樣的雪,在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誠然能感到特別的意味,談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卻總覺得索然?!案=ㄏ逻^雪”,我可沒有這樣想過。
余秋雨散文篇六
去年夏天我與妻子買票參加了一個民間旅行團,從牡丹江出發(fā),到俄羅斯的海參崴游玩。海參崴的主要魅力在于海,我們下榻的旅館面對海,每天除了在陽臺上看海,還要一次次下到海岸的最外沿,靜靜地看。海參崴的海與別處不同,深灰色的迷霧中透露出巨大的恐怖。我們瞇縫著眼睛,把脖子縮進衣領(lǐng),立即成了大自然凜冽威儀下的可憐蟲。其實豈止我們,連海鷗也只在岸邊盤旋,不敢遠翔,四五條獵犬在沙灘上對著海浪狂叫,但才吠幾聲又縮腳逃回。逃回后又回頭吠叫,嗚嗚的風聲中永遠夾帶著這種凄惶的吠叫聲,直到深更半夜。
在一個小小的彎角上,我們發(fā)現(xiàn),端坐著一胖一瘦兩個垂釣的老人。
胖老人聽見腳步聲朝我們眨眼算是打了招呼,他回身舉起釣竿把他的成果朝我們揚了一揚,原來他的釣繩上掛了六個小小的釣鉤,每個釣鉤上都是一條小魚。他把六條小魚摘下來放進身邊的水桶里,然后再次下鉤,半分鐘不到他又起鉤,又是六條掛在上面。就這樣,他忙忙碌碌地下鉤起鉤,我妻子走近前去一看,水桶里已有半桶小魚。
奇怪的是,只離他兩米遠的瘦老人卻紋絲不動。為什么一條魚也不上他的鉤呢?正納悶,水波輕輕一動,他緩緩起竿,沒有魚,但一看釣鉤卻碩大無比,原來他只想釣大魚。在他眼中,胖老人忙忙碌碌地釣起那一大堆魚,根本是在糟蹋釣魚者的取舍標準和堂皇形象。偉大的釣魚者是安坐著與大海進行談判的人類代表,而不是在等待對方瑣碎的施舍。
胖老人每次起竿都要用眼角瞟一下瘦老人,好像在說:“你就這么熬下去吧,偉大的談判者!”而瘦老人只以泥塑木雕般的安靜來回答。
兩個都在嘲諷對方,兩個誰也不服誰。
過了不久,胖老人起身,提起滿滿的魚桶走了,快樂地朝我們扮了一個鬼臉,卻連笑聲也沒有發(fā)出,腳步如勝利者凱旋。瘦老人仍在端坐著,夕陽照著他倔強的身軀,他用背影來鄙視同伴的淺薄。暮色蒼茫了,我們必須回去,走了一段路回身,看到瘦小的身影還在與大海對峙。此時的海,已經(jīng)更加猙獰昏暗。狗聲越來越響,夜晚開始了。
妻子說:“我已經(jīng)明白,為什么一個這么胖,一個這么瘦了。一個更加物質(zhì),一個更加精神,人世間的精神總是固執(zhí)而瘦削的,對么?”
我說:“說得好。但也可以說,一個是喜劇美,一個是悲劇美。他們天天在互相批判,但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類。”
確實,他們誰也離不開誰。沒有瘦老人,胖老人的豐收何以證明?沒有胖老人,瘦老人的固守有何意義?大海中多的是魚,誰的豐收都不足掛齒;大海有漫長的.歷史,誰的固守都是一瞬間。因此,他們的價值都得有對手來證明??梢栽O(shè)想,哪一天,胖老人見不到瘦老人,或瘦老人見不到胖老人,將會何等惶恐。在這個意義上,最大的對手也就是最大的朋友,很難分開。
兩位老人身體都很好,我想此時此刻,他們一定還坐在海邊,像兩座恒久的雕塑,組成我們心中的海參崴。
【美文品讀】
《垂釣》乃是作家余秋雨寫的一篇充滿了深刻人生哲理的美文,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是對立統(tǒng)一,相伴共存的。
在海參崴游玩,作者見到了一胖一瘦兩個垂釣老人:胖老人的釣繩上有六個小小的釣鉤,每次舉起釣鉤,每一個鉤上都有一條小魚,他忙忙碌碌地,舉起又放下,我們看時,水桶里早已有半桶小魚。不一會兒,便滿載而歸;而瘦老人的釣鉤碩大無比,他一心只想釣大魚。他認為胖老人“根本是在糟蹋釣魚者的取舍標準和堂皇形象”。胖老人在勝利凱旋之時,他仍然端坐在那里。“兩個都在嘲諷對方,兩個誰也不服誰?!币惨虼?,作者認為,“一個是喜劇美,一個是悲劇美。他們天天在互相批判,但加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類”。作者借助對這兩位垂釣者的描寫,意在闡發(fā):萬事萬物都是對立統(tǒng)一的。兩位垂釣者,實際上代表了兩種人生追求:一個是物質(zhì)的,知足常樂;另一個是精神的,永不滿足。
余秋雨散文篇七
(一)余秋雨散文作品中始終貫穿著一條鮮明的主線,那就是對中國歷史、中國文化的追溯,思索和反問,與其他一些所謂文化散文家相似,余的作品更透著幾絲靈性與活潑,盡管表達的內(nèi)容是濃重的。余利用他淵博的歷史知識,豐厚的文化功底,將歷史與文化契合,將歷史寫活、展現(xiàn),引起我們反思、追問,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的作品已滲透了文人的憂患意識和良知,這點也許是最重要的。
(二)典雅、靈動如詩般的語言。余對語言有一種超強的領(lǐng)悟力和駕馭能力,他的散文追求一種情理交融的雅致語言,并且“語言在抒情中融著歷史理性,在歷史敘述中也透露著生命哲理”。
他選擇恰當?shù)?、富有詩意、表現(xiàn)力的語言加以表達,這些語言具有詩的美感,從而把復雜深刻的歷史思想和文化說的深入淺出,平易近人,可讀性很強。
同時他還綜合運用對偶、排比、比喻等修辭手法,大段的排比,對偶增強了語言表達的力度,構(gòu)成了一種語言的氣勢,使語言不矯揉造作,裝腔作勢,平淡無味,而富有了張力,富有了文采。
(三)多種表達方式的綜合運用。余嫻熟地運用了描寫、議論、抒情等多種表達方式,還采用了小說筆法、戲劇的筆法、鏡頭特寫等多種手法,這對于烘托主題,使文章內(nèi)涵更深刻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余秋雨散文篇八
近代以來,上海人一直是中國一個非常特殊的群落。上海的古跡沒有多少好看的,到上海旅行,領(lǐng)受最深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上海人。他們有許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內(nèi)心規(guī)范,形成了一整套心理文化方式,說得響亮一點,可以稱之為“上海文明”。一個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車上,在商店里,還是在街道間,很快就會被辨認出來,主要不是由于外貌和語言,而是這種上海文明。
同樣,幾個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顯得十分觸目,即使他們并不一定講上海話。
一來二去,外地人惱怒了。幾乎全國各地,對上海人都沒有太好的評價。精明、驕傲、會盤算、能說會道、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大起領(lǐng)導、缺少政治熱情、沒有集體觀念、對人冷淡、吝嗇、自私、趕時髦、浮滑、好標新立異、瑣碎,世俗氣……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
這些年,外地人富起來了,上海人精明到頭還是十分窮困。這很讓人泄氣。去年有一天,在上海的一輛電車上,一個外地人碰碰撞撞干擾了一位上海婦女,象平時每天發(fā)生的一樣,上海婦女皺一下眉,輕輕嘟囔一句:“外地人!”這位外地人一觸即發(fā),把歷來在上海所受的怨氣全都傾泄出來了:“我外地人怎么了?要比錢嗎?我估量你的存款抵不上我的一個零頭;要比文化嗎?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畢業(yè)生!”是啊,上海人還有什么可驕傲的呢?聽他講罷,全車的上海人都發(fā)出酸澀的笑聲。
上海人可以被罵的由頭比上面所說的還要多得多。比如,不止一個擾亂了全國的政治惡棍是從上海發(fā)跡的,你上海還有什么話說?不太關(guān)心政治的上海人便惶惶然不再言語,偶爾只在私底下嘀咕一聲:“他們哪是上海人?都是外地來的!”
但是,究竟有多少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區(qū)的農(nóng)民,而上海人又瞧不起“鄉(xiāng)下人”。
于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尷尬。這種尷尬遠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上海人始終是中國近代史開始以來最尷尬的一群。
剖視上海人的尷尬,是當代中國文化研究的一個沉重課題。榮格說,文化賦予了一切社會命題以人格意義。透過上海人的文化心理人格,我們或許能看到一些屬于全民族的歷史課題。
上海前些年在徐家匯附近造了一家豪華的國際賓館,叫華亭賓館,這個名字起得不錯,因為上海古名華亭。明代弘治年間的《上??h志》稱:
“上海縣舊名華亭,在宋時,番商輻續(xù),乃以鎮(zhèn)名,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在焉。元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始割華亭東北五鄉(xiāng),立縣于鎮(zhèn),隸松江府,其名上海者,地居海之上洋也?!?/p>
因此,早期的上海人也就是華亭人。但是,這與我們所說的上海文明基本不相干。我認為上海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進士徐光啟,他可算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上海人。他的墓,離華亭賓館很近。兩相對應,首尾提摯,概括著無形的上海文明。
今天上海人的某種素質(zhì),可在徐光啟身上找到一些蹤影。這位聰明的金山衛(wèi)秀才,南北游逛,在廣東遇到了意大利傳教士郭居靜,一聊起來,十分融洽,徐光啟開始知道了天主教是怎么回事。這年他34歲,對以儒學為主干的中國宗教精神早已沉浸很深,但他并不把剛剛聽說的西方宗教當作西洋鏡一笑了之,也不僅僅作為一種域外知識在哪篇著作中記述一下而已,而是很深入地思考起來。他并不想放棄科舉,4年后赴北京應試,路過南京時專門去拜訪更著名的歐洲傳教士利瑪竇,詢問人生真諦。以后又與另一位傳教士羅如望交給,并接受他的洗禮。
洗禮后第二年,徐光啟考上了進士,成了翰林院庶吉士,這對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來說已跨進了一道很榮耀的門坎,可以安安心心做個京官了。但這個上海人很不安心,老是去找當時正在北京的利瑪竇,探討的話題已遠遠超出宗教,天文、歷法、數(shù)學、兵器、軍事、經(jīng)濟、水利,無所不及。其中,他對數(shù)學興趣最大,穿著翰林院的官服,癡癡迷迷地投入了精密的西方數(shù)學思維。不久,他居然與利瑪竇一起譯出了一大套《幾何原本》,付諸刊行。當時還是明萬歷年間,離鴉x戰(zhàn)爭的炮火還有漫長的230多年光陰。
這個上海人非常善于處世,并不整天拿著一整套數(shù)學思維向封建政治機構(gòu)尋釁挑戰(zhàn),而是左右逢源,不斷受到皇帝重用?!稁缀卧尽房泻螅谷蛔隽硕Y部侍郎,不久又成了禮部尚書。獲得了那么大的官職,他就正兒八經(jīng)地宣揚天主教,提倡西方科學文明,延聘重用歐籍人士,忙乎了沒幾年,勞累而死。徐光啟死后,崇禎皇帝還“輟朝一日”,以示哀悼,靈柩運回上海安葬。安葬地以后也就是他的家族世代匯居地,開始稱為“徐家匯”。徐光啟至死都是中西文化的一種奇異組合:他死后由朝廷追封加溢,而他的墓前又有教會立的拉丁文碑銘。
開通、好學、隨和、機靈,傳統(tǒng)文化也學得會,社會現(xiàn)實也周旋得開,卻把心靈的門戶向著世界文明洞開,敢將不久前還十分陌生的新知識吸納進來,并自然而然地匯入人生。不像湖北人張居正那樣為興利除弊深謀遠慮,不像廣東人海瑞那樣拼死苦諫,不像江西人湯顯祖那樣摯情吟唱,這便是出現(xiàn)在明代的第一個精明的上海人。
人生態(tài)度相當現(xiàn)實的徐光啟是不大考慮自己的“身后事”的,但細說起來,他的身后流澤實在十分了得。他的安葬地徐家匯成了傳播西方宗教和科學文明的重鎮(zhèn)。著名的交通大學從上一世紀末開始就出現(xiàn)在這里,復旦大學在遷往江灣之前也一度設(shè)在附近的李公祠內(nèi)。從徐家匯一帶開始,向東延伸出一條淮海路,筆直地劃過上海灘,它曾經(jīng)是充分呈現(xiàn)西方文明的一道動脈,老上海高層社會的風度,長久地由此散發(fā)。因此有人認為,如果要把上海文明分個等級,最高一個等級也可名之為徐家匯文明。
徐光啟的第十六代孫是個軍人,他有一個外孫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國現(xiàn)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親。倪桂珍遠遠地繼承了先祖的風格,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而且仍然擅長數(shù)學。她所哺育的幾個女兒對中國現(xiàn)代社會的巨大影響,可看作徐光啟發(fā)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這一包涵著必然歷史邏輯的傳承系脈,在今天常常被現(xiàn)實喧鬧湮沒得黯淡不清。前不久讀一本從英文轉(zhuǎn)譯過來的《宋美齡傳》,把宋氏三姐妹崇敬的遠祖寫成“文廷匡”,百思而不知何人。追索英文原文,原來是“文定公”,徐光啟的溢號。忘記了徐光啟倒是小事,怕只怕上海文明因失落了遠年根基而挺不起身。
由此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一個中國文人背負著古老文化破天荒地與一個歐洲人開始商談《幾何原本》時,操的也是上??谝簟?/p>
只要稍稍具有現(xiàn)代世界地理眼光的人,都會看中上海。北京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京城:背靠長城,面南而坐,端肅安穩(wěn);上海正相反,它側(cè)臉向東,面對著一個浩瀚的太平洋,而背后,則是一條橫貫九域的萬里長江。對于一個自足的中國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為道;但對于開放的當代世界而言,它卻俯瞰廣遠、吞吐萬匯、處勢不凡。
上海從根子上就與凜然的中華文明不太協(xié)調(diào),不太和順。
直到19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職員黎遜向政府投送了一份報告書,申述上海對新世界版圖的重要性,上海便成為南京條約中開放通商的五口之一。1842年,英國軍艦打開了上海。從此,事情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西方文明挾帶著惡濁一起席卷進來,破敗的中國也越來越把更多的賭注投入其間,結(jié)果,這兒以極快的速度出現(xiàn)了能被地球每個角落都聽得見的鬧騰。
徐光啟的后代既有心理準備,又仍然未免吃驚地一下子陷入了這種鬧騰之中。一方面,殖民者、冒險家、暴發(fā)戶、流氓、地痞、妓n、幫會一起涌現(xiàn);另一方面,大學、醫(yī)院、郵局、銀行、電車、學者、詩人、科學家也匯集其間。黃浦江汽笛聲聲,霓虹燈夜夜閃爍,西裝革履與長袍馬褂摩肩接踵,四方土語與歐美語言交相斑駁,你來我往,此勝彼敗,以最迅捷的頻率日夜更替。這里是一個新興的怪異社會,但嚴格說來,這里更是一個進出要道,多種激流在這里撞合、喧嘩,卷成巨瀾。
總之,它是一個巨大的悖論,當你注視它的惡濁,它會騰起耀眼的光亮,當你膜拜它的偉力,它會轉(zhuǎn)過身去讓你看一看瘡痍斑斑的后墻。
但是,就在這種悖論結(jié)構(gòu)中,一種與當時整個中國格格不入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心理習慣漸漸形成了。本世紀初年,許多新型的革命者、思想家受到封建王朝的追緝,有租界的上海成了他們的庇護地。特別重要的是,對于這種追緝和庇護,封建傳統(tǒng)和西方文明在上海發(fā)生了針鋒相對的沖突,上海人日日看報,細細辨析,開始懂得了按照正常的國際眼光來看,中國歷代遵行的許多法律原則是多么顛倒是非、不講道理。就從這一個個轟傳于大街小巷間的實際案例,上海人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領(lǐng)悟到民主、人道、自由、法制、政治犯、量刑等等概念的正常含義,對于經(jīng)不起對比的封建傳統(tǒng)產(chǎn)生了由衷的蔑視。這種蔑視不是理念思辨的成果,而是從實際體察中作出的常識性選擇,因此也就在這座城市中具有極大的世俗性和普及性。
就在這一個個案例發(fā)生的同時,更具象征意義的是,上海的士紳、官員都紛紛主張拆去上海舊城城墻,因為它已明顯地阻礙了車馬行旅、金融商情。他們當時就在呈文中反復說明,拆去城墻,是“國民開化之氣”的實驗。當然有人反對,但幾經(jīng)爭論,上海人終于把城墻拆除,成了封建傳統(tǒng)的心理框范特別少的一群。
后來,一場來自農(nóng)村的社會革命改變了上海的歷史,上海變得安靜多了。走了一批上海人,又留下了大多數(shù)上海人,他們被要求與內(nèi)地取同一步伐,并對內(nèi)地負起經(jīng)濟責任。上海轉(zhuǎn)過臉來,平一平心旌,開始做起溫順的大兒子。就像巴金《家》里的覺新,肩上擔子不輕,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鬧騰。陣陣海風在背后吹拂,不管它,車間的機器在隆隆作響,上班的電車擁擠異常,大伙都累,夜上海變得寂靜冷清。為了更徹底地割斷那段惑人的繁華,大批內(nèi)地農(nóng)村的干部調(diào)入上海;為了防范或許會來自太平洋的戰(zhàn)爭,大批上海工廠遷向內(nèi)地山區(qū)。越是冷僻險峻的山區(qū)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廠,淳樸的山民指著工人的背脊笑一聲:“嘿,上海人!”
這些年,上海人又開始有點不安穩(wěn)。廣州人、深圳人、溫州人起來了,腰囊鼓鼓地走進上海。上海人瞪眼看著他們,沒有緊緊跟隨。有點自慚形穢,又沒有完全失卻自尊,心想;要是我們上海人真正站起來,將是完全另一番情景。也許是一種自我安慰吧,不妨姑妄聽之。
也許上海人的自我安慰不無道理。上海文明,首先是一種精神文化特征。單單是經(jīng)濟流通,遠不能囊括上海文明。
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筑在個體自由基礎(chǔ)上的寬容并存。對上海人來說,寬容已不是一種政策和許諾,而是一種生命本能。
在中國,與上海式的寬容相抵觸的是一種與封建統(tǒng)治長期相偎依的京兆心態(tài)。即便封建時代過去了,這種心態(tài)的改良性遺傳依然散見處處。這種心態(tài)延伸到省城、縣城,構(gòu)成一種幅度廣大的默契。
不管過去是什么性質(zhì)的洪流起的作用,這種心態(tài)在上海被沖刷得比較淡薄。只要不侵礙到自己,上海人一般不大去指摘別人的生活方式。比之于其他地方,上海人在公寓、宿舍里與鄰居交往較少,萬不得已幾家合用一個廚房或廁所,互相間的磨擦和爭吵卻很頻繁,因為各家都要保住自身的獨立和自由。因此,上海人的寬容并不表現(xiàn)為謙讓,而是表現(xiàn)為“各管各”。在道德意義上,謙讓是一種美質(zhì);但在更深刻的文化心理意義上,“各管各”或許更貼近現(xiàn)代寬容觀。承認各種生態(tài)獨自存在的合理性,承認到可以互相不相聞問,比經(jīng)過艱苦的道德訓練而達到的謙讓更有深層意義。為什么要謙讓?因為選擇是唯一的,不是你就是我,不讓你就要與你爭奪。這是大一統(tǒng)秩序下的基本生活方式和道德起點。為什么可以“各管各”?因為選擇的道路很多,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誰也不會吞沒誰。這是以承認多元世界為前提而派生出來的互容共生契約。
上海下層社會中也有不少喜歡議論別人的婆婆媽媽。但即使她們也知道,“管閑事”是被廣泛厭棄的一種弊病。調(diào)到上海來工作的外地干部,常常會苦惱于如何把“閑事”和“正事”區(qū)別開來。在上海人心目中,凡是不直接與工作任務有關(guān)的個人事務,都屬于別人不該管的“閑事”范疇。
上海人口語中有一句至高無上的反法語,曰“關(guān)依啥事體?”(即“管你什么事?”)在外地,一個姑娘的服飾受到同事的批評,她會就批評內(nèi)容表述自己的觀點,如“裙子短一點有什么不好”、“牛仔褲穿著就是方便”之類,但一到上海姑娘這里,事情就顯得異常簡單:這是個人私事,即使難看透頂也與別人無關(guān)。因此,她只說一句“關(guān)依啥事體”,截斷全部爭執(zhí)。說這句話的口氣,可以是忿然的,也可以是嬌嗔的,但道理卻是一樣。
在文化學術(shù)領(lǐng)域,深得上海心態(tài)的學者,大多是不愿意去與別人“商榷”,或去迎戰(zhàn)別人的“商榷”的。文化學術(shù)的道路多得很,大家各自走著不同的路,互相遙望一下可以,干嗎要統(tǒng)一步伐?這些年來,文化學術(shù)界多次出現(xiàn)過所謂“南北之爭”、“海派京派之爭”,但這種爭論大多是北方假設(shè)的。上海人即使被“商榷”了也很少反擊,他們固執(zhí)地堅持著自己的觀點,對于反對者,他們心中回蕩著一個頑皮的聲音:“關(guān)依啥事體?”
本于這種個體自立的觀念,上海的科學文化往往具有新鮮性和獨創(chuàng)性;但是,也正是這種觀念的低層次呈現(xiàn),上海又常常構(gòu)不成群體性合力,許多可喜的創(chuàng)造和觀念顯得比較單薄。
本于這種個體自立的觀念,上海人有一種冷靜中的容忍和容忍中的冷靜。一位旅臺同胞回上海觀光后寫了一篇文章,說“上海人什么沒有見過”。誠然,見多識廣導向了冷靜和容忍,更重要的是,他們習慣于事物的高頻率變更,因此也就領(lǐng)悟到某種相反相成的哲理,變成了逆反性的冷靜。他們求變,又進而把變當作一種自然,善于在急劇變更中求得一份自我,也不詫異別人在變更中所處的不同態(tài)勢。
根據(jù)這種心理定勢,上海人很難在心底長久而又誠懇地服從一個號令,崇拜一個權(quán)威。一個外地的權(quán)威一到上海,常常會覺得不太自在。相反,上海人可以崇拜一個在外地并不得志、而自己看著真正覺得舒心的人物。京劇好些名角的開始階段,都是在上海唱紅了的。并不是京劇重鎮(zhèn)的上海,以那么長的一個時間衛(wèi)護住了一個奇特的周信芳,這在另一座城市也許有點難于想象。上海人可以不講任何道理,一夜之間喜歡上了初出茅廬的越劇小生趙志剛、滬劇演員茅善玉,根本不管他還還沒有唱上幾回戲,或剛剛來自農(nóng)村。那些想用資歷、排行、派頭來壓一壓上海人的老藝術(shù)家,剛到上海沒幾天就受到了報紙的連續(xù)批評。對于晉京獲獎之類,上海藝術(shù)家大多不感興趣。
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要來上海演《茶館》等戲,作出這個決定時我正在北京參加全國文代會。北京戲劇界的朋友們十分擔心:如此蒼老的一個劇團,演幾臺老派戲,在上海這個流通碼頭能否成功?我和幾個上海同行都很有信心地回答:能!果然如此,上海人對真正的藝術(shù)表示了誠懇的熱忱,管它是舊是新。但是,在北京轟動萬分的“人體畫大展”,一搬到上海卻遇到了出乎意外的平靜。
上海文明的又一心理品性,是對實際效益的精明估算。也許是徐光啟的《幾何原本》余脈尚存,也許是急速變化的周圍現(xiàn)實塑造成了一種本領(lǐng),上海人歷來比較講究科學實效,看不慣慢吞木訥的傻樣子。
搞科學研究,搞經(jīng)營貿(mào)易,上海人膽子不大,但失算不多。全國各單位都會有一些費腦子的麻煩事,一般清上海人來辦較為稱職。這在各地都不是秘密。
可惜,事實上現(xiàn)在遞交給上海人需要消耗高腦力的`事情并不多,因此才華外溢,精明的估算用的不是地方,構(gòu)成了上海人的一大毛病。
上海人不喜歡大請客,酒海內(nèi)山;不喜歡“侃大山”,神聊通宵;不喜歡連續(xù)幾天伴陪著一位外地朋友,以示自己對友情的忠誠;不喜歡聽大報告,自己也不愿意作長篇發(fā)言;上海的文化沙龍怎么也搞不起來,因為參加者一估算,賠上那么多時間得不償失;上海人外出即使有條件也不太樂意往豪華賓館,因為這對哪一方面都沒有實際利益……凡此種種,都無可非議,如果上海人的精明只停留在這些地方,那就不算討厭。
但是,在這座城市,你也可以處處發(fā)現(xiàn)聰明過度的浪費現(xiàn)象。不少人若要到市內(nèi)一個較遠的地方去,會花費不少時間思考和打聽哪一條線路、幾次換車的車票最為省儉,哪怕差三五分錢也要認真對待。這種事有時發(fā)生在公共汽車上,車上的旁人會脫口而出提供一條更省儉的路線,取道之精,恰似一位軍事學家在選擇襲擊險徑。車上的這種討論,常常變成一種群體性的投入,讓人更覺悲哀。公共宿舍里水電、煤氣費的分攤糾紛,發(fā)生之頻繁,上海很可能是全國之最。
可以把這一切都歸因于貧困。但是,他們在爭執(zhí)時嘴上叼著的一支外國香煙,已足可把爭執(zhí)的費用雙倍抵回。
我發(fā)現(xiàn),上海人的這種計較,一大半出自對自身精明的衛(wèi)護和表現(xiàn)。智慧會構(gòu)成一種生命力,時時要求發(fā)泄,即便對象物是如此瑣屑,一發(fā)泄才會感到自身的強健。這些可憐的上海人,高智商成了他們沉重的累贅。沒有讓他們?nèi)ャ@研微積分,沒有讓他們?nèi)ギ嬙O(shè)計圖,沒有讓他們?nèi)ゲ倏v流水線,沒有讓他們置身商業(yè)竟爭的第一線,他們怎么辦呢?去參加智力競賽,年紀已經(jīng)太大;去參加賭博,聲名經(jīng)濟皆受累。他們只能耗費在這些芝麻綠豆小事上,雖然認真而氣憤,也算一種消遣。
本來,這樣的頭腦,這一份口才,應出現(xiàn)在與外商談判的唇槍舌劍之間。
上海人的精明和智慧,構(gòu)成了一種群體性的邏輯曲線,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處處晃動、閃爍??焖俚念I(lǐng)悟力,迅捷的推斷,彼此都心有靈犀一點通。電車里買票,乘客遞上一角五分,只說“兩張”,售票員立即撕下兩張七分票,像是比賽著敏捷和簡潔。一切不能很快跟上這條邏輯曲線的人,上海人總以為是外地人或鄉(xiāng)下人,他們可厭的自負便由此而生。上海的售票員、營業(yè)員,服務態(tài)度在全國不算下等,他們讓外地人受不了的地方,就在于他們常常要求所有的顧客都有一樣的領(lǐng)悟力和推斷力。凡是沒有的,他們一概稱之為“拎勿清”,對之愛理不理。
平心而論,這不是排外,而是對自身智慧的悲劇性執(zhí)迷。
上海人的精明估算,反映在文化上,就體現(xiàn)為一種“雅俗共賞”的格局。上海文化人大多是比較現(xiàn)實的,不會對已逝的生活現(xiàn)象迷戀到執(zhí)著的地步,總會釀發(fā)出一種突破意識和先鋒意識。他們文化素養(yǎng)不低,有足夠的能力涉足國內(nèi)外高層文化領(lǐng)域。但是,他們的精明使他們更多地顧及到現(xiàn)實的可行性和接受的可能性,不愿意充當傷痕斑斑、求告無門的孤獨英雄,也不喜歡長期處于曲高和寡、孤芳自賞的形態(tài)。他們有一種天然的化解功能,把學理融化于世俗,讓世俗閃耀出智慧。毫無疑問,這種化解,常常會使嚴謹繽密的理論懈弛,使奮發(fā)凌厲的思想圓鈍,造成精神行為的疲庸;但是,在很多情況下,它又會款款地使事情取得實質(zhì)性進展,獲得慷慨突進者所難于取得的效果。這很可稱之為文化演進的精明方式。
特別能體現(xiàn)上海文明雅俗共賞特征的,是那張《新民晚報》。它始終保持著雅俗文化之間的巧妙平衡,結(jié)果,上海市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把讀《新民晚報》當作每天不可缺少的生活規(guī)程的,而教授學者也絕不會把它鄙棄。它開辟了一個頗為奇妙的文化中介地帶,大雅大俗均可隨腳出入,而一個上海城就座落其間。由此我們可以聯(lián)想到上海的戲劇、繪畫、影視、小說,都有類似特征。
上海文明的另一種心理品性,是發(fā)端于國際交往歷史的開放型文化追求。
相比之下,在全國范圍內(nèi),上海人面對國際社會的心理狀態(tài)比較平衡。他們從來在內(nèi)心沒有鄙視過外國人,因此也不會害怕外國人,或表示超乎常態(tài)的恭敬。他們在總體上有點崇洋,但在氣質(zhì)上卻不大會媚外。我的朋友沙葉新幽默地提出過他的人生態(tài)度之一是“崇洋不媚外”,很可借過來概括上海人的心態(tài)。
毫無疑問,這與這座城市的歷史密切有關(guān)。老一代人力車夫都會說幾句英語,但即使低微如他們,也敢于在“五卅”的風潮中與外國人一爭高低。上海的里弄里一直有不少外國僑民住著,長年的鄰居,關(guān)系也就調(diào)節(jié)得十分自然。上海商店的營業(yè)員不會把一個外國顧客太當作一回事,他們常常還會估量外國顧客的經(jīng)濟實力,幫他出點購物的主意。
北方不少城市稱外國人為“老外”,這個不算尊稱也不算鄙稱的有趣說法,似乎挺密切,實則很生分,至今無法在上海生根。在上海人的口語中,除了小孩,很少把外國人統(tǒng)稱為“外國人”,只要知道國籍,一般總會具體地說美國人、英國人、德國人、日本人。這說明,連一般市民,與外國人也有一種心理趨近。
今天,不管是哪一個階層,上海人對子女的第一企盼是出國留學。到日本邊讀書邊打工是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的青年們自己的選擇;只要子女還未成年,家長是不作這種選擇的,他們希望子女能正正經(jīng)經(jīng)到美國留學。這里普及著一種國際視野。
其實,即使在沒有開放的時代,上海人在對子女的教育上也隱隱埋伏著一種國際性的文化要求,不管當時能不能實現(xiàn)。上海的中學對英語一直比較重視,即使當時幾乎沒有用,也沒有家長提出免修。上海人總要求孩子在課余學一點鋼琴或歌唱,但又并不希望他們被吸收到當時很有吸引力的部隊文工團。一度在全國十分響亮的哈爾濱軍事工業(yè)大學,歷來對上海的優(yōu)秀考生構(gòu)不成向往。在“文革”**中,好像一切都滅絕了,但有幾次外國古典音樂代表團悄悄來臨,報紙上也沒作什么宣傳,不知怎么立即會卷起搶購票子的熱潮,這么多外國音樂迷原先都躲在哪兒呢?開演的時候,他們衣服整潔,秩序和禮節(jié)全部符合國際慣例,很為上海人爭臉。前些年舉行貝多芬交響音樂會,難以計數(shù)的上海人竟然在凜冽的寒風中通宵排隊。兩年前,我所在的學院試演著名荒誕派戲劇《等待戈多》,按一般標準,這出戲看起來十分枯燥乏味,國外不少城市演出時觀眾也不多。但是上海觀眾卻能靜靜看完,不罵人,不議論,也不歡呼,其間肯定有不少人是完全看不懂的,但他們知道這是一部世界名作,應該看一看,自己看不懂也很自然,既不恨戲也不恨自己。一夜又一夜,這批去了那批來,平靜而安詳。
毋庸諱言,上海的下層社會并不具備國際性的文化追求,但長期置身在這么一個城市里。久而久之,至少也養(yǎng)成了對一般文化的景仰。上海也流行過“讀書無用論”,但情況與外地略有不同,絕大多數(shù)家長都不能容忍一個能讀上去的子女自行輟學,只有對實在讀不好的子女,才用“讀書無用論”作為借口聊以自我安慰,并向鄰居搪塞一下。即使在“文革”**中,“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學畢業(yè)生始終是視點集中的求婚對象,哪怕他們當時薪水很低,前途無望,或外貌欠佳。在特定的歷史條件和社會環(huán)境中,這種對文化的景仰帶有非實利的盲目性,最講實利的上海人在這一點上不講實利,依我看,這是上海人與廣州人的最大區(qū)別之一,盡管他們在其他不少方面頗為接近。
上海文明的心理特征還可以舉出一些來,但從這幾點已可看出一點大概。
有趣的是,上海文明的承受者是一個構(gòu)成極為復雜的群體,因此,這種文明并不體現(xiàn)為一個規(guī)定死了的群體,而是呈現(xiàn)為一種無形的心理秩序,吸納著和放逐著來來去去的過往人丁。有的人,居住在上海很久還未能皈依這種文明,相反,有的人進入不久便神魂與共。這便產(chǎn)生了非戶籍意義上,而是心理文化意義上的上海人。
無疑,上海人遠不是理想的現(xiàn)代城市人。一部扭曲的歷史限制了他們,也塑造了他們;一個特殊的方位釋放了他們,又制約了他們。他們在全國顯得非常奇特,在世界上也顯得有點怪異。
在文化人格結(jié)構(gòu)上,他們是缺少皈依的一群??總鹘y(tǒng)?靠新潮?靠內(nèi)地?靠國際?靠經(jīng)濟?靠文化?靠美譽?靠實力?靠人情?靠效率?他們的靠山似乎很多,但每一座都有點依稀朦朧。他們最容易灑脫出去,但又常常感到一種灑脫的孤獨。
他們做過的,或能做的夢都太多太多。載著滿腦子的夢想,拖著踉蹌的腳步。好像有無數(shù)聲音在呼喚著他們,他們的才干也在渾身沖動,于是,他們陷入了真正的惶惑。
他們也感覺到了自身的陋習,憬悟到了自己的窩囊,卻不知挽什么風,捧什么水,將自己洗滌。
他們已經(jīng)傾聽過來自黃土高原的悲愴壯歌,也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來自南疆海濱的輕快步履,他們欽羨過,但又本能地懂得,欽羨過分了,我將不是我。我究竟是誰?該做什么?整座城市陷入了思索。
前年夏天在香港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聽一位中國問題專家說:“我作了認真調(diào)查,敢于斷言,上海人的素質(zhì)和潛力,絕不比世界上許多著名的城市差!”這種激勵的話語,上海人已聽了不止一次,越聽,越增加思考的沉重度。
每天清晨,上海人還在市場上討價還價,還在擁擠的公共汽車上不斷吵架。晚上,回到家,靜靜心,教訓孩子把英文學好。孩子畢業(yè)了,出息不大,上海人嘆息一聲,撫摸一下自己斑白的頭發(fā)。
一部怪異的上海史,落到這一代人手上繼續(xù)書寫。
續(xù)寫上海新歷史,關(guān)鍵在于重塑新的上海人。重塑的含義,是人格結(jié)構(gòu)的調(diào)整。對此請允許我說幾句重話。
今天上海人的人格結(jié)構(gòu),在很大的成分上是百余年超濃度繁榮和**的遺留。在本世紀前期,上海人大大地見了一番世面,但無可否認,那時的上海人在總體上不是這座城市的主宰。上海人長期處于仆從、職員、助手的地位,是外國人和外地人站在第一線,承受著創(chuàng)業(yè)的樂趣和風險。眾多的上海人處于第二線,觀看著,比較著,追隨著,參謀著,擔心著,慶幸著,來反復品嘗第二線的樂趣和風險。也有少數(shù)上海人沖到了第一線,如果成功了,后來也都離開了上海。這種整體角色,即使上海人見聞廣遠,很能適應現(xiàn)代競爭社會,又缺少自主氣魄,不敢讓個體生命燦爛展現(xiàn)。
直到今天,即便是上海人中的佼佼者,最合適的崗位仍是某家跨國大企業(yè)的高級職員,而很難成為氣吞山河的第一總裁。上海人的眼界遠遠超過闖勁,適應力遠遠超過開創(chuàng)力。有大家風度,卻沒有大將風范。有鳥瞰世界的視野,卻沒有縱橫世界的氣概。
因此,上海人總在期待。他們眼界高,來什么也不能滿足他們的期待,只好靠發(fā)發(fā)牢騷來消遣。牢騷也僅止于牢騷,制約著他們的是職員心態(tài)。
沒有敢為天下先的勇氣,沒有統(tǒng)領(lǐng)全局的強悍,上海人的精明也就與怯弱相伴隨。他們不會高聲朗笑,不會拼死搏擊,不會孤身野旅,不會背水一戰(zhàn)。連玩也玩得很不放松,前顧后盼,拖泥帶水。連談戀愛也少一點浪漫色彩。
上海人的丑陋性,大多由此伸發(fā)。失去了人生的浩大走向,智慧也就成了手上的一種私人玩物。文化程度高的,染上沙龍氣,只聽得機敏的言詞滾滾滔滔,找不到生命激潮的涌動;文化程度低的,便不分場合耍弄機智,每每墮于刻薄和惡濾;再糟糕一點的,則走向市儈氣乃至流氓氣,成為街市間讓人頭痛的渣滓。上海人的日子過得并不順心,但由于他們?nèi)鄙偕?,也就缺少悲劇性的體驗,而缺少悲劇性體驗也就缺少了對崇高和偉大的領(lǐng)受;他們號稱偏愛滑稽,但也僅止于滑稽而達不到真正的幽默,因為他們不具備幽默所必須有的大氣和超逸。于是,上海人同時失卻了深刻的悲和深刻的喜,屬于生命體驗的兩大基元對他們都頗為黯淡。本來,中國的藝術(shù)文化走到今天不應該再完全寄情于歸結(jié)歷史的反思形態(tài),上海理應在開拓新的時空中有更大的作為,但上海人的這種素質(zhì)一時擔當不了這個重任,對生命體驗的黯淡決定了他們的小家子氣。中國文化在可以昂首突進的地方找不到多少歷險家,卻遇到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職員。
即便是受到全國厭棄的那份自傲氣,也只是上海人對于自己生態(tài)和心態(tài)的盲目守衛(wèi),做得瑣瑣碎碎,不成氣派。真正的強者也有一份自傲,但是有恃無恐的精神力量使他們變得大方而豁達,不會只在生活方式;言談舉止上自我陶醉,冷眼看人。
總而言之,上海人的人格結(jié)構(gòu)盡管不失精巧,卻缺少一個沸沸揚揚的生命熱源。于是,這個城市失去了燙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蕩的勃發(fā)。
可惜,譏刺上海人的鋒芒,常常來自一種更落后的規(guī)范:說上海人崇洋媚外、各行其是、離經(jīng)叛道;要上海人重歸樸拙、重返馴順、重組一統(tǒng)。對此,胸襟中貯滿了海風的上海人倒是有點固執(zhí),并不整個兒幡然悔悟。暫時寧肯這樣,不要匆忙趨附。困惑迷惘一陣子,說不定不久就會站出像模像樣的一群。
上海人人格結(jié)構(gòu)的合理走向,應該是更自由、更強健、更熱烈、更宏偉。它的依憑點是大海、世界、未來。這種人格結(jié)構(gòu)的群體性體現(xiàn),在中國哪座城市都還沒有出現(xiàn)過。
如果永遠只是一個擁擠的職員市場,永遠只是一個新一代華僑的培養(yǎng)地,那么,在未來的世界版圖上,這個城市將黯然隱退。歷史,從來不給附庸以地位。
上海的地位,本不是這樣,本不應這樣!
如果人們能從地理空間上發(fā)現(xiàn)時間意義,那就不難理解:失落了上海的中國,也就失落了一個時代。失落上海文明,是全民族的悲哀。
余秋雨散文篇九
雪
美麗的雪花飛舞起來了。我已經(jīng)有三年不曾見著它。
去年在福建,仿佛比現(xiàn)在更遲一點,也曾見過雪。但那是遠處山頂?shù)姆e雪,可不是飛舞的雪花。在平原上,它只是偶然的隨著雨點灑下來幾顆,沒有落到地面的時候。它的顏色是灰的,不是白色;它的重量像是雨點,并不會飛舞。一到地面,它立刻融成了水,沒有痕跡,也未嘗跳躍,也未嘗發(fā)出唏噓的聲音,像江浙一帶下雪時的模樣。這樣的雪,在四十年來第一次看見它的老年的福建人,誠然能感到特別的意味,談得津津有味,但在我,卻總覺得索然?!案=ㄏ逻^雪”,我可沒有這樣想過。
【余秋雨簡介】
余秋雨,上海戲劇學院教授,曾任上海戲劇學院副院長、院長、榮譽院長,國際知名的學者和作家。其文化散文集,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紀初的中國大陸最暢銷書籍中占據(jù)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臺灣、香港等地也有很大影響。12月15日,“2006第一屆中國作家富豪榜”重磅發(fā)布,余秋雨以1400萬元的版稅收入,榮登作家富豪榜首富寶座,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F(xiàn)任《書城》雜志榮譽主編。
【賞析】
雪,是雨所凝而成,是雨的精魂。然而,暖國的雨雖然自由活潑,卻“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diào),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魯迅先生寫雪,別開生面,起筆有意發(fā)問,并且由此通貫全篇:一是把“雨”和“雪”作對比,藉以引出下文的“江南的雪”;二是將具有冰冷、堅硬、燦爛雪花的“朔方的雪”聯(lián)系起來,為結(jié)尾用“雨”收束全文布下伏線。
作者把這幅江南雪景圖描繪得有聲有色,聲色和諧;有動有靜,動靜相襯。但還不夠,還須用工筆重彩畫上美好純真的童年生活的一幕,孩子們多么的天真爛漫,何等的聰穎伶俐!這才是江南雪野上綻開的真正的春花啊!
接著,作者筆峰一轉(zhuǎn),又推出一幅更引人注目的“朔方雪景圖”。北國風光,雄偉壯麗,那冰冷的堅硬的“朔方的雪”與“江南的雪”截然不同,它的特質(zhì)和形狀是“如粉,如沙”,“決不粘連”,持久地不融化。因此,它能以巨大的旋風為動力而“蓬勃地奮飛”,能在陽光中“燦燦地生光”。面對著漫天飛騰的朔雪造就的“無邊的曠野”、“凜冽的天宇”,作者著力從三度空間進行立體描繪,以突出飛騰的朔雪那種撼天動地、銳不可擋的氣勢。作者置身于這朔雪飛騰的宏偉壯觀中,禁不住感情洶涌,思緒馳騁。他凝視著“閃閃地旋轉(zhuǎn)升騰著的”雪花,聯(lián)想到它就是“雨的精魂”。
然而,由于“雨的精魂”畢竟是處在寒冷的朔方,它冷落地“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見,“那是孤獨的雪”;它沒有了暖國的雨的自由活潑,“是死掉的雨”,透出了孤寂凄涼之感。至此,“朔方的雪”亦有“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的問題了。
讀罷全文,掩卷細思,暖國的雨、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區(qū)別不過是各有各的“幸”與“不幸”而已,正如人生的“幸”與“不幸”的鐘擺永遠在兩極搖晃一樣。蘇聯(lián)作家巴甫柯夫說:“幸福是不可捉摸的。你從來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要考查你是不是幸福,只有去看看你周圍的人?!?/p>
余秋雨散文篇十
近來有幸看到了余秋雨的《上海人》。覺得我們真的不應該用一連串的貶義詞來評價他們。什么精明、驕傲、會盤算、能說會道、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大起領(lǐng)導、缺少政治熱情、沒有集體觀念、對人冷淡、吝嗇、自私、趕時髦、浮滑、好標新立異、瑣碎,世俗氣……如此等等說句內(nèi)心話,對于上海人我們還是要抱以同情與寬容。難道他們就沒有我們中國人值得稱贊和值得自豪的事情嗎?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事物的存在必有它的道理。
作者寫了這樣一段話“這些年,外地人富起來了,上海人精明到頭還是十分窮困。這很讓人泄氣。去年有一天,在上海的一輛電車上,一個外地人碰碰撞撞干擾了一位上海婦女,象平時每天發(fā)生的一樣,上海婦女皺一下眉,輕輕嘟囔一句:“外地人!”這位外地人一觸即發(fā),把歷來在上海所受的怨氣全都傾泄出來了:“我外地人怎么了?要比錢嗎?我估量你的存款抵不上我的一個零頭;要比文化嗎?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畢業(yè)生!”是啊,上海人還有什么可驕傲的呢?聽他講罷,全車的上海人都發(fā)出酸澀的笑聲?!?/p>
這個婦女確實令人討厭。瞧比起外地人,這真的不是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難道大家都不是中國人嗎?難道我們中華民族過去所受的苦還不夠多嗎?難道還想在窩里斗個你死我活?我們也站在大多數(shù)上海人的立場上來看待這個問題。你們這些外地人搶我地方奪我田!你們這些外地人占我崗位擠我路!你們這些外地人賺了我們的錢還說我們窮!你們這些外地人討厭我們還又來煩我們!這就是上海人與外地人的對立面!外地人認為自己在上海自己屬于弱勢群體。而上海人認為自己又是一種有苦說不出的弱勢群體。所以產(chǎn)生了雙方的矛盾與對立!當然也又統(tǒng)一面了。都是中國人,同屬華夏文明。上海經(jīng)濟的發(fā)展誰也離不開誰,外地人離開了上海,上海人活不了,上海離開了外地人,上海人也活不了。
難道我們就這樣把對那婦女的恨都糾結(jié)到“上海人”身上。這樣未免太草率。對上海人未免太不公了。幾十年前來自農(nóng)村的社會改革使很多驕傲的上海人離開了上海。他們帶著社會歷史使命感來到祖國大地的各處。越是冷僻險峻的'山區(qū)越能找到上海的工廠,淳樸的山民指著工人的背脊笑一聲:“嘿,上海人!”他們大多數(shù)無怨無悔,這其中他們的心酸現(xiàn)在又有多少人能體會。又有多少外地人會去了解。對于這些人我們給予的應該是無限的贊美??赡菚r也有好多祖國各地的人來到了上海。我們現(xiàn)在敢肯定那婦女就是地地道道的老上海人的后代嗎?大多數(shù)真正的上海人是郊區(qū)的淳樸的農(nóng)民。仔細想來我們把罪惡的帽子扣在了“上海人”身上,其實我們本身就是罪惡的。其實我不是說城里的上海人就不是上海人了,我只是為驕傲的上海人說句公道話。
我稱他們?yōu)椤膀湴恋纳虾H恕辈皇侨ブS刺他們。而是他們是有理由有根據(jù)去驕傲的。革命年代有多少革命先驅(qū)得到了上海的庇護,中國經(jīng)濟少不了上海的貢獻,中國文化更少不了上海的雍容大度,曾經(jīng)上海對于中國承載了多少苦難!英租界,法租界,得租界,對于一個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封閉的古老文明如何承受得了這樣的踐踏,而上海人默默的承擔了下來!這種突然的中西文化的融合使得上海文化與中華文化產(chǎn)生了最初的格格不入。
聽人說上海人小市民多,好像大家都有點瞧不起上海人。對于我來說這很有悲劇性色彩。曾經(jīng)的曾經(jīng)是誰替上海以外的淳樸農(nóng)民頂著帝國主義的子彈過日子。帝國主義的槍炮首先要對付的就是繁華的上海,當然上海的抵抗離不開上海以外的人,但受傷最深的還是上海人。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現(xiàn)在這種膽子小缺少冒險精神的習慣。也許是因為受的傷太深了,一時還緩不過來。但是上海是一個開放包容的充滿活力的國際化大都市!給點時間,他們會緩過來的。
上海人的精明還沒有得到祖先徐光啟的真?zhèn)鳎苍S真?zhèn)髁魇Я?,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教育人們不要忘本。給點時間上海人??!他們會活出個人樣的。
余秋雨散文篇十一
1、一個橫貫終生的品德基本上都是在青年時代形成的,可惜在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時代,青年人受到的正面的鼓動永遠是為成功而搏斗,而一般所謂的成功總是打有排他性、自私性的印記。結(jié)果,臉頰上還沒有皺紋的他們,卻在品德上挖下了一個個看不見的黑洞。
2、中年是對青年的延伸,又是對青年的告別。這種告別不僅僅是一系列觀念的變異,而是一個終于自立的成熟者對于能夠隨心所欲處置各種問題的自信。
3、中年人的當家體驗是最后一次精神斷奶。你突然感覺到終于擺脫了父母、兄長、老師的某種依賴,而這種依賴在青年時代總是依稀猶在的;對于領(lǐng)導和組織,似乎更貼近了,卻又顯示出自己的獨立存在,你成了社會結(jié)構(gòu)網(wǎng)絡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點;因此你在熱鬧中品嘗了有生以來真正的孤立無援,空前的脆弱和空前的強大集于一身。于是,青年時代的多元體驗也就有了明確的定位和選擇。
4、中年人一旦有了當家體驗,就會明白教科書式的人生教條十分可笑。當家管著這么一個大攤子,每個角落每時每刻都在涌現(xiàn)著新問題,除了敏銳而又細致地體察實際情況,實事求是地解開每一個癥結(jié),簡直沒有高談闊論、把玩概念的'余地。這時人生變得很空靈,除了隱隱然幾條人生大原則,再也記不得更多的條令。我認為這是一種極好的人生狀態(tài),既有很大的幅度,又有很大的彈性。
5、中年人的堅守,已從觀點上升到人格,而人格難以言表,他們變得似乎已經(jīng)沒有頂在腦門上的觀點。他們知道,只要堅守著自身的人格原則,很多看似對立的觀點都可相容相依,一一點化成合理的存在。于是,在中年人眼前,大批的對峙消解了,早年的對手找不到了,昨天的敵人也沒有太多仇恨了,更多的是把老老少少各色人等照顧在自己身邊。請不要小看這“照顧”二字,中年人的魅力至少有一半與此相關(guān)。
6、中年人最可怕的是失去方寸。這比青年人和老年人的失態(tài)有更大的危害。中年人失去方寸的主要特征是忘記自己的年齡。一會兒要別人像對待青年那樣關(guān)愛自己,一會兒又要別人像對待老人那樣尊敬自己,他永遠活在中年之外的兩端,偏偏不肯在自己的年齡里落腳。
7、某個時期,某個社會,即使所有的青年人和老年人都中魔一般荒唐了,只要中年人不荒唐,事情就壞不到哪里去。最怕的是中年人的荒唐,而中年人最大的荒唐,就是忘記了自己是中年。
8、一般情況下,老年歲月總是比較悠閑,總是能夠沒有功利而重新面對自然,總是漫步在回憶的原野,而這一切,都是詩和文學的特質(zhì)所在。老年人可能不會寫詩或已經(jīng)不再寫詩,但他們卻以詩的方式生存著??唇质忻β担春筝厑砣?,看庭花凋零,看春草又綠,而思緒則時斷時續(xù),時喜時悲,時真時幻。
9、老人的年齡也有積極的緩釋功能,為中青年的社會減輕負擔。不負責任的中青年用不正當?shù)膶櫮鐢牧死先说哪挲g,但老人中畢竟還有冷靜的智者,默默固守著年歲給予的淡然的尊嚴。
10、年齡本不該被太多利用的,因為它帶有天然的不公平性和無法辯駁性,但一旦真被利用了,出現(xiàn)了霉氣十足的年齡霸權(quán),那也不要怕,不知什么地方銀發(fā)一閃,冷不丁地出現(xiàn)一個能夠降伏它們的高神。煙塵散去,只剩下這位高神的笑容隱約在天際,而此時天下,早已月白風清。一雙即將握別世界的手,向我指點了一種詩化的神圣。
11、中青年的世界再強悍,也經(jīng)常需要一些蒼老的手來救助。平時不容易見到,一旦有事則及時伸出,救助過后又立即消失,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是一種早已退出社會主體的隱性文化和柔性文化,隱柔中沉積著歲月的硬度,能使后人一時啟悟,如與天人對晤。老年的魅力,理應在這樣的高位上偶爾顯露。不要驅(qū)使,不要強求,不要哄抬,只讓它們成為人生的寫意筆墨,似淡似濃,似有似無。
12、什么季節(jié)觀什么景,什么時令賞什么花,這才完整和自然。如果故意地大顛大倒,就會把兩頭的況味都損害了?!芭焙汀昂骸倍疾皇钦5奶煜蟆?/p>
13、zg古代繪畫中無論是蕭瑟的荒江、叢山中的苦旅,還是春光中的飛鳥、危崖上的雛鷹,只要是傳世佳品,都會包藏著深厚的人生意識。貝多芬的交響曲,都是人生交響曲。
14、歷史,也可獲得人生化的處理。把人類的早期稱作人類的童年,把原始文明的發(fā)祥地稱作人類文化的搖籃,開始可能只是一種比喻,但漸漸人們在其中看到了更深刻的意義。個體生命史是可以體察的,因此,一旦把歷史作人生化處理,它也就變得生氣勃勃,易于為人們所體察了。把歷史看得如同人生,這在人生觀和歷史觀兩方面來說都是超逸的,藝術(shù)化的。
15、自然與人生的一體化,很容易帶來誘人的神秘色彩。人類原始藝術(shù)的神秘感,大多也出自這種自然與人生的初次遭遇。時代的發(fā)展使這種神秘感大為減損,但是,只要讓自然與人生真切相對,這種神秘感又會出現(xiàn)。自然的奧秘窮盡不了,人生與自然的復雜關(guān)系也窮盡不了,因此,神秘感也蕩滌不了。
17、我們對這個世界,知道得還實在太少。無數(shù)的未知包圍著我們,才使人生保留迸發(fā)的樂趣。當哪一天,世界上的一切都能明確解釋了,這個世界也就變得十分無聊。人生,就會成為一種簡單的軌跡,一種沉悶的重復。
19、人有多種活法,活著的文明等級也不相同,住在五層樓上的人完全不必去批評三層樓的低下,何況你是否在五層樓還缺少科學論證。
20、諸般人生況味中非常重要的一項就是異鄉(xiāng)體驗與故鄉(xiāng)意識的深刻交糅,漂泊欲念與回歸意識的相輔相成。這一況味,跨國界而越古今,作為一個永遠充滿魅力的人生悖論而讓人品咂不盡。
21、人生的道路也就是從出生地出發(fā),越走越遠。一出生便是自己,由此開始的人生就是要讓自己與種種異己的一切打交道。打交道的結(jié)果可能喪失自己,也可能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把自己找回。
22、不管你今后如何重要,總會有一天從熱鬧中逃亡,孤舟單騎,只想與高山流水對晤。走得遠了,也許會遇到一個人,像樵夫,像路人,出現(xiàn)在你與高山流水之間,短短幾句話,使你大驚失色,引為終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會失去他,同時也就失去了你的大半生命。
23、人生的過程雖然會受到社會和時代的很大影響,但貫穿首尾的基本線索總離不開自己的個體生命。個體生命的完整性、連貫性會構(gòu)成一種巨大的力量,使人生的任何一個小點都指點著整體價值。
24、如果有一天,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投身再大的事業(yè)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做一個事業(yè),聆聽再好的故事也不如把自己的人生當做一個故事,我們一定會動手動筆,做一點有意思的事情。不妨把這樣的故事稱之為“收藏人生的游戲”。讓今天收藏昨天,讓明天收藏今天,在一截一截的收藏中,原先的斷片連成了長線,原先的水潭連成了大河,而大河,就不會再有腐臭和干涸的危險。
25、希望世間能有更多的人珍視自己的每一步腳印,勤于記錄,樂于重溫,敢于自嘲,善于修正,讓人生的前前后后能夠互相灌溉,互相滋潤。
余秋雨散文篇十二
某日,母親從北方來信:寒潮來了,注意保暖御寒。入夜,便加了一床被子。果然,夜半有呼風嘯雨緊叩窗欞。我從酣夢里驚醒,聽到那冷雨滴落空階如原始的打擊樂。于是無眠,想起家信。想起母親說起的家譜,想起外祖父風雨如晦的際遇。外祖父是地方上知名的教育家,一生兩袖清風獻給桑梓教育事業(yè),放棄了幾次外聘高就的機會。然而,在那史無前例的歲月里,他不愿屈從于非人的折磨,在一個冷雨的冬夜,飲恨自盡。我無緣見到他老人家,只是從小舅家讀到一張黑色鏡框里肅然的面容。我不敢說畫師的技藝有多高,只是堅信那雙眼睛是傳了神的。每次站到它跟前,總有一種情思嬗傳于我,冥冥之中,與我的心靈默默碰撞。
浮想聯(lián)翩,伴以風雨大作,了無睡意,就獨自披衣臨窗。夜如墨染,頃刻間我也融入這濃稠的夜色中了。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天邊竟有幾顆寒星眨巴著瞌睡的眼!先前原是錯覺,根本就沒有下雨,只有風,粗暴狂虐的北風。這時,最讓我心有戚戚的便是不遠處的那株梧桐了。只能依稀看到它黛青色的輪廓,承受著一份天邊的蒼涼。陣風過處,是葉葉枝枝互相簇擁顫起的呼號,時而像俄羅斯民謠,時而像若有若無的詩歌。不知怎的,外祖父的遺像又驀然浮上眼簾,似與這株沉默的梧桐有種無法言喻的契合。不求巨臂擎天的聞達,但也有蔭庇一方的坦蕩。
次日醒來,紅日滿窗,竟是大晴。
惦念的是那一樹黃葉。推開窗欞,讀到的樹,竟是一個顯山露水的甲骨文字;沒有昨日那遮天蔽日的葉子,剩下的是虬樹挺干。我的心像是被誰擱上了一塊沉重的冰,無法再幻作一只鳥,向那棵樹飛去了。這一夜的風呵,就凋零了滿樹的生命!而風又奈你何,墜落的終要墜落,無須挽留,你還有一身傲骨與春天之前的整個冬季抗爭!
夜雨詩意
早年為了學寫古詩,曾買過一部線裝本的《詩韻合壁》,一函共6冊,字體很小,內(nèi)容很多。除了供查詩韻外,它還把各種物象、各種情景、各種心緒分門別類,纂集歷代相關(guān)詩句,成了一部頗為齊全的詩歌詞典。過去文人要應急寫詩時,查一直,套一套,很可快速地炮制出幾首來。但是毫無疑問,這樣寫出來的詩都是不值一讀的。只有在不帶寫詩任務時隨便翻翻,看看在同一名目下中國詩化語詞的多方匯集,才有一點意思。
翻來翻去,眼下出現(xiàn)了夜雨這一名目,那里的詩大多可讀。既然是夜間,各種色相都隱退了,一切色彩斑斕的詞匯也就失去了效能;又在下雨,空間十分逼仄,任何壯舉豪情都鋪展不開,詩句就不能不走向樸實,走向自身,走向情感,李商隱著名的《夜雨寄北》堪稱其中典范。
光聽著窗外夜色中時緊時疏的雨聲,便滿心都會貯足了詩。要說美,也沒有什么美,屋外的路泥濘難走,院中的花零落不堪,夜行的旅人渾身濕透。但正是在這種情境下,你會感受到往常的世俗喧囂一時澆滅,天上人間只剩下了被雨聲統(tǒng)一的寧定,被雨聲阻隔的寂寥。人人都悄然歸位,死心塌地地在雨簾包圍中默默端坐。外界的一切全成了想象,夜雨中的想象總是特別專注,特別遙遠。
夜雨款款地剝奪了人的活力,因此夜雨中的想象又格外敏感和畏怯。這種畏怯又與某種安全感拌和在一起,凝聚成對小天地中一脈溫情的自享和企盼。在夜雨中與家人圍爐閑談,幾乎都不會拌嘴;在夜雨中專心攻讀,身心會超常地熨帖;在夜雨中思念友人,會思念到立即尋筆寫信;在夜雨中挑燈作文,文字也會變得滋潤蘊藉。
在夜雨中想象最好是對富而立。黯淡的燈光照著密密的雨腳,玻璃窗冰冷冰冷,被你呵出的熱氣呵成一片迷霧。你能看見的東西很少,卻似乎又能看得很遠。風不大,輕輕一陣立即轉(zhuǎn)換成漸瀝雨聲,轉(zhuǎn)換成河中更密的漣漪,轉(zhuǎn)換成路上更稠的泥濘。此時此刻,天她間再也沒有什么會干擾這放任自由的風聲雨聲。你用溫熱的手指劃去窗上的霧氣,看見了窗子外層無數(shù)晶瑩的雨滴。新的霧氣又騰上來了,你還是用手指去劃,劃著劃著,終于劃出了你思念中的名字。
夜雨是行旅的大敵。
倒不是因為夜間行路艱難,也不是因為沒有帶著雨鞋和傘。夜雨會使旅行者想家,想得很深很深。夜雨會使旅行者企望安逸,突然憬悟到自己身陷僻遠、孤苦的處境,顧影自憐,構(gòu)成萬里豪情的羈絆。
不是急流險灘,不是崇山峻嶺,而是夜雨,使無數(shù)旅行者頓生反悔,半途而歸。我不知道法顯、玄奘、鄭和、鑒真、徐霞客他們在一次次夜雨中心境如何,依我看,他們最強的意志,是沖出了夜雨的包圍。
如我無用之輩,常常會在大雨如注的夜晚,躲在鄉(xiāng)村旅店里,把地圖拿出來細細查看。目光在已經(jīng)走過的千里之間來回,癡想著其間在夜幕雨帳籠罩下的無數(shù)江河和高山。這樣的夜晚,我常常失眠。為了把這種沒出息的惰怠心緒驅(qū)趕,我總會在夜雨中邀幾個不相識的旅人長時間閑談。
但是,真正讓心緒復歸的,完全不是這種談話,而是第二天晴朗的早晨。雨后的清晨,鋪天蓋地奔瀉著一種興奮藥,讓人幾乎把昨夜忘卻;又不能完全忘卻,留下一點影子,陰陰涼涼的,添一份淡淡的惆悵。
在人生的行旅中,夜雨的魅力也深可尋探。
我相信,一次又一次,夜雨曾澆媳過突起的野心,夜雨曾平撫過狂躁的胸襟,夜雨曾阻止過一觸即發(fā)的爭斗,夜雨曾破滅過兇險的陰謀。當然,夜雨也所折過壯闊的宏圖、勇敢的進發(fā)、火燙的情懷。
不知道歷史學家有沒有查過,有多少烏云密布的雨夜,悄悄地改變了中國歷史的步伐。將軍舒眉了,謀士自侮了,君王息怒了,英豪冷靜了,俠客止步了,戰(zhàn)鼓停息了,駿馬回槽了,刀刃入鞘了,奏章中斷了,敕令收回了,船楫下錨了,酒氣消退了,狂歡消解了,呼吸勻停了,心律平緩了。
余秋雨散文篇十三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奧林匹亞(olympia),夜宿europa旅館終于來到了奧林匹亞。
沒想到這個全人類的體育圣地會有這么好的風景,在快要到達之時就已經(jīng)是密樹森森、清溪淺淺,道路、房舍也變得越來越齊整,空氣間洋溢著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自然清香。一腳踏入圣地,你一定會猛然停步,因為被一種陣勢嚇著了:無數(shù)蒼老的巨石,不管是當年的樓礎(chǔ)、殿基還是雕塑,全都從千年的頹弛或掩埋中踉蹌走出,整整規(guī)規(guī)地排列在大道兩旁。就像無數(shù)古代老將軍們煙塵滿面地站立著,接受現(xiàn)代人的檢閱。
這條大道看不到盡頭,只知道它通向一個最簡單的終點:為了人類的健康。
見到了宙斯神殿和希拉神殿,搞清了古代每次運動會前點燃圣火的路線,抬頭仰望昂然云天的無數(shù)石柱,不能不承認,健康是他們的宗教。
走進一個連環(huán)拱廊,便到了人類黎明期最重要的競技場。跑道四周的觀眾看臺是一個綠草茵茵的環(huán)形斜坡,能坐四萬人,只有中間有幾個石座,那是主裁判和貴賓的席位。實在忍不住,我在這條神圣的起點性跑道上跑了整整一圈。許戈輝在一旁起哄:“余老師跑得不對,古代奧運選手比賽時全都一絲不掛!”
我說:“這要怪你們,當年這里沒有女觀眾。”
確實,當年有很長時間是不準女性進入賽場的,要看,只能在很遠的地方。據(jù)說,進門左側(cè)背后的大山坡上,可讓已婚女子觀看,而進門正前方幾乎一公里遠的山頭上,才讓未婚女子遠眺。許戈輝說:“原以為運動場是少女挑選如意郎君的好地方呢!”
聽這里的人介紹,當年有一個母親化妝成男子進入賽場觀看兒子比賽,兒子獲得冠軍她一聲驚呼露出女聲,上前擁抱又露出女形。
照理應該懲罰,但人們說運動冠軍一半是人一半是神,我們怎么能懲罰神的母親?此端一開,漸漸女性可以入場觀看比賽了。
漫步在奧林匹亞,我很少說話,領(lǐng)受著不輕的文明沖撞。我們也有燦爛的文化,但把健康的概念如此強烈地納入文明,并被全人類接受,實在是希臘文明值得我們永遠仰望的地方。古代希臘追求人的雙重健康:智力的健康和肢體的健康。智力的健康毋須多言,正如一些西方學者所說,在哲學、倫理學、邏輯學、數(shù)學、美學、醫(yī)學、法學等等領(lǐng)域,我們至今仍在用希臘的.基礎(chǔ)話語在思考;肢體健康更有一系列強大的證明,例如今天全世界還在以奧林匹克和馬拉松的名義進行體育競賽,希臘的人體雕塑至今仍是人類形體美無可企及的標本。
把智力健康和肢體健康發(fā)揮到極致然后再集合在一起,才是他們有關(guān)人的完整理想。我不止一次看到出土的古希臘哲學家和賢者的全身雕像,大多是須發(fā)茂密,肌肉發(fā)達,身上只披一幅布,以別針和腰帶固定,上身有一半袒露,赤著腳,偶爾有鞋,除了憂郁深思的眼神,其他與運動員沒有太大的差別。
別的文明多多少少也有這兩方面的提倡,但做起來常常顧此失彼,或流于愚勇,或流于酸腐,或追慕騎士,或仿效寒士,很少構(gòu)想兩相熔鑄、兩相提升的健全狀態(tài)。因此,奧林匹亞是永恒的世界坐標。
我歷來認為各種偉大文明都自成結(jié)構(gòu),很難拆開了作局部比較,但在奧林匹亞,我明確無誤地感受到了古代中華文明的差距,而這個差距的產(chǎn)生,不是由于局部,而是關(guān)及人的整體。中華文明較少關(guān)注個體意義和機體意義上的自我,在人際關(guān)系上做了太多的文章。結(jié)果,真正的健全缺少標志,缺少賽場,只有一些孤獨的個人,在林泉之間悄悄強健,又悄悄衰老。
余秋雨散文篇十四
奧斯陸的海盜博物館建在比德半島上,與中心市區(qū)隔著一個峽灣。
主要是一棟樓,不大,但一進門就見到那艘把船梢翹到半天上的海盜船,立即精神一振。這棟樓從外面看應該有兩三層吧,但里邊就是這么一個讓海盜船囂張其勢的大廳,而且仔細一看還委屈了那艘船,它當年在北國的海天間該是如何狂放舒展。
埃盜就是海盜,以此命名不是為了幽默。多少搶掠燒殺的壞事都干了,長長的年月間地球的很大一部分都為之而驚恐萬狀、聞風喪膽。挪威人對自己祖先的這段歷史既不感到羞愧又不感到光榮,而是誠實記述、平正展現(xiàn)。這種心態(tài)很令人佩服,但對我們來說卻有點陌生。
我在三艘海盜船的前前后后反復觀看,很想更深入地領(lǐng)悟挪威人的心態(tài)。進門時聽他們館長說了,挪威總?cè)丝谒陌偃f,每年到這個博物館來參觀的卻有四十萬,占了整整十分之一,他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從種種文字看,他們絲毫沒有為海盜招魂的意思,也未曾為祖先的暴行而向受害各國道歉,這種不作道德價值取向的立場是憑什么建立的呢想起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的一個說法。他說人類分成三個階段演進,一是蒙昧時期,二是野蠻時期,三是文明時期。此間值得我們注意的學術(shù)關(guān)節(jié)是:野蠻相對于蒙昧是一種進步,且又是文明的前身。
你看挪威,古代也就是有人在海邊捕點魚,打點獵,采點野果,后來又學會了種植和造船,生活形態(tài)非常落后,應付不了氣候變化和人口增多。八世紀后期開始海盜活動,對被劫掠的地區(qū)和居民犯了大罪,但從遠距離看過去,客觀上又推動了航海,促進了貿(mào)易,擴大了移民,加強了交流。這便是從蒙昧走向了野蠻,又以不文明的方式為文明創(chuàng)造了條件。
從博物館的展出來看,海盜的活動也不是完全一致,有的群落比較強蠻,有的群落則比較平和。而且不同的路線也有不同的重點,例如對于英格蘭、法蘭西、西班牙,以搶掠為主;而對于俄羅斯一帶,更多的是貿(mào)易;有些群落則由于挪威難以為生,到冰島、格陵蘭這樣的冰天雪地中定居去了。但即便是搶劫和貿(mào)易,也都有人在當?shù)囟ň酉聛怼?/p>
定居是對一種文明的進入,不管開始時的身份和態(tài)度如何,遲早會受到當?shù)匚拿鞯耐乃麄兊男袨橐?guī)律來看,越是到富裕的地區(qū),越是到與自己原來的生態(tài)拉開了很大差距的地區(qū),態(tài)度越蠻橫,但正是這樣的地區(qū),文明濃度也越高,日后對他們的同化力量也越大。因此,武力上的失敗者不久又成了文明上的戰(zhàn)勝者。這便是由野蠻階段向文明階段過渡的環(huán)境原因。
與環(huán)境同時起作用的是時間。有些劣跡累累的海盜終其一生無法真正皈附文明生態(tài),但他只要在文明的環(huán)境里定居下來,子孫們卻會變成另外一種人?!胺畔峦赖叮⒌爻煞稹?,這樣的奇跡不見得會在一個人身上集中發(fā)生,但在生命繁衍過程中卻是必然。
這么說來,難道一切惡習都遲早能轉(zhuǎn)化成正面力量不對。
為什么后世的戰(zhàn)爭狂人、獨夫民賊、法西斯分子都沒有像挪威海盜那樣完成轉(zhuǎn)化這就像說人由猿猴進化過來,為什么現(xiàn)在世上的猿猴不再進入這個進化過程我想正是這種深刻的區(qū)別,使現(xiàn)代挪威人沒有把“海盜時代”看成“罪惡時代”,沒有為祖先的惡行而羞愧,每年愿意一再地到這里來看看。
這種深刻的區(qū)別,在于挪威海盜的出現(xiàn)有一種“歷史的誠實”。在極端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無以為生,又不知道其它謀生方法,更未曾經(jīng)受起碼的精神啟迪,他們就手持刀劍上了船。換言之,他們徹徹底底地站在蒙昧和野蠻的荒原上,幾乎是別無選擇地走向了惡。
正是這種“歷史的誠實”,正是這種粗礪的單純,使他們具有最大的被救贖的可能。文明的秩序?qū)λ麄儊碚f是驀然初見,如醍醐灌頂。
相比之下,后世的許多邪惡就失去了這種“歷史的誠實”。那些戰(zhàn)爭狂人、獨夫民賊、法西斯分子往往很有文化,甚至還為自己的暴行編造出一套套堂皇的理由,這就不是文明演進長途中的自然順序了,因此只能是再也變不了人的猿猴,永無療救希望的盜賊。
這使我聯(lián)想起一件小事。這些年中國大陸文化市場上盜版猖獗,盜版最早就叫“海盜版”,因此在名稱上與挪威海盜有一些關(guān)聯(lián)。我一度曾寬心癡想,這些人的行徑也許能沖擊一下出版體制上的.“蒙昧時代”,然后由“野蠻時代”進入“文明時代”吧,因此曾在報紙上對他們好言相勸,說如果及早改邪歸正,也有可能成為一個生龍活虎的出版家。但事實證明我想錯了,他們不存在挪威海盜那樣的“歷史的誠實”,而是熟知文明規(guī)范,還要連篇累牘地證明被害者是如何地該殺該盜。既然文明已經(jīng)被搓捏在他們手上,他們也就不會再向文明進化了。
與他們相反,挪威海盜不大為自己申辯,因此那個時代變得沉默和神秘,差一點讓后代茫然于它的存在。千百年來這樣的群落一定還有許多,由于無法以文字語言進入歷史,歷史也就把它們刪除了。幸好挪威海盜一個小小的習慣不經(jīng)意地給歷史留下了確切的痕跡,那就是當時小王國的統(tǒng)治者去世時常常以船載棺來埋葬,使一些漂亮的海船埋進了沙土深層,獲得了真空保存。海盜博物館里的三條船,就是從沙土中挖出來的。因為其它材料不多,這個海盜博物館的正式名稱應該多加一個字,叫海盜船博物館。
挖掘出來后立即引起了高層學術(shù)界的廣泛興趣,這不是獵奇,而是因為獲得了解讀歷史的一個新鮮角度。正統(tǒng)的歷史往往過于矯飾,而另外的角度又缺少實際材料的左證。左證一來,當然欣喜莫名。對這種興趣我非常理解,多年來我在實地踏訪中國歷史腳印時深感許多文字記載之外的鮮活歷史被人們擱置、遺忘了。當時我就想搜集草莽文化、青樓文化、乞丐文化的材料,認為那是一片特別珍貴的文化邊緣地帶。后來由于工作繁忙,抽不出時間研究這個地帶,至今還恨恨不已。
挪威的海盜文化卻有一批學者在認真研究,陪我參觀的館長邁克爾遜egilmikkelsen博士就是奧斯陸大學的教授,他說他周圍專門研究海盜時代的學者就有十余名。我問他最近研究的興趣點,他居然說是在研究那個時代的北歐與佛教的關(guān)系。這當然讓我興奮,問他有什么起點性的依據(jù),他說在斯德哥爾摩郊外出土一尊佛像,據(jù)測定是海盜時代從東方運來的。另外,還在海盜船和地下發(fā)現(xiàn)貝類串成的項鏈,很可能是佛珠。我建議他不要對后一項研究花費太多精力,因為佛教反對殺生,一般不會用貝類來串佛珠,而在其它原始部落的遺物中,我也經(jīng)??吹竭@種貝類項鏈。
他又說,海盜時代與伊斯蘭教的交流,已有大量證據(jù)。
我知道,館長先生一直著眼于宗教,是想進一步解析從野蠻走向文明的外來精神條件。
這種研究,既屬于歷史學和考古學,更屬于人類學和哲學。
于是,海盜這個猙獰的名詞,在這里產(chǎn)生了深厚而斯文的內(nèi)涵。這個小小的博物館支橕起了超越人們常規(guī)思維模式的文化反差,因此很有精神力度,虎虎有生氣地屹立在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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